客座評論:中國電影審查裡的”龍標”與《沃土》
(德國之聲中文網)中國迄今為止的電影審查制度可謂沉痾已久,在當前”解放思想”的呼聲之下,關於《沃土》的爭議,或許能成為一個推動改良的契機。
1. 何為”龍標”?
“龍標”是指中外影片通過當局審查,在中國大陸獲得放映資格的標識:其出現在每一公開發行的影片之首,為綠色背景之下的一條金龍。而龍圖騰之意象,恰與電影審查制度背後的深層心理機制不謀而合:即始於西周時期的禮樂制度。
禮樂制度是從當政者或貴族角度出發,確定社會之中的身份等級及外在行為規範;並以藝術作為倫理教育、情感導向的重要的社會潤滑劑。近年來最符合該隱秘心理的大手筆電影,當推第69屆柏林電影節(2019)閉幕式上臨時取代《一秒鐘》的華麗的《英雄》。
這也助於理解:為何電影作為獨特的西方視覺藝術一傳入中國(1896年左右),隨即於本土制作首批長故事片時即遭審查呼籲(1921年的《閻瑞生》與《張秋生》);而其推動者,恰為”倉廩實而知禮節”的文化經濟相對發達地區(江蘇與上海的教育、民俗社團)。
然而,即使是在當時中西文化劇烈碰撞、新舊文明交替之時代,所謂的電影審查也主要在於是否”有傷風化,違背道德”(特別是針對未成年人的保護),而並無政治因素。總體說來,民國電影審查重點在於道德教化與民族主義情感(如針對”武俠熱”及”辱華”元素),但意識形態並不強,因此頗具”革命性”的左翼電影亦能崛起。
然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1949),新的電影審查制度則幾乎沒有脫離政治-思想因素:毛澤東1951年於人民日報撰寫著名的”520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指責刻劃平民教育家的《武訓傳》是”為地主階級服務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此後,隨著文藝界對《海瑞罷官》的深入批評,中國電影業更是一度陷於只有八個”樣板戲”的荒謬時代。
改革開放之後,特別是90年代的電影產業市場化以來,電影逐漸回歸娛樂化之重心。然而,雖然看似是資本引領著電影投資及票房,但國家仍以延續至今的電影審查制度干預意識形態,並成為實際上的資本引領者。譬如電影審查於2018年正式歸於中宣部轄下;而即使是”劃時代意義”的《電影產業促進法》(2017),亦明文規定:未取得”龍標”的電影不得發行放映(第20條)、並不得參與電影節(第21條)。
以婁燁導演的《頤和園》為例,因涉及”六四”背景與性場面,於2006年5月15日提交審查之後隨即遭拒(5月16日),被指為”技術原因”(如畫面太暗,聲音不清楚等)。其於次日再次提交而再被拒審。5月18日,其攜無”龍標”影片參加戛納電影節,此舉被視為對審查制度的嚴重對抗,從而被罰,禁止婁燁在五年之內不得從事電影制作。
而在本屆柏林電影節上,未獲”龍標”、甚至在參映前夕被命撤回的王小帥導演亦在采訪中坦言:自己雖為影片能於柏林舉行世界首映禮而感到高興,但卻”必須先面對壓力”,”無論確切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 而出於逆反、好奇或同情心理,這反而激發出更為高漲的觀影興趣。
2. 電影審查制度的頑疾
在《沃土》即將亮相柏林國際電影節前夕,《綜藝》雜志(Variety)指出其已在15個月內進行過50多次剪輯刪改,但仍未過審。此種”異乎常情”的局面,恰恰說明中國電影審查制度長久以來的混亂狀況並未改變。
首先:雖然史上各種電影審查規定均指出了意識形態的創作禁區,但標准卻十分模糊空泛。如《電影產業促進法》第16條雖指定了”違反憲法確定的基本原則”、”危害國家安全”、”詆毀民族優秀文化傳統”等八大禁區,但具體細則如何,卻全無進一步說明。
在這種”虛無縹緲”的所指之下,為了順利立項,電影人只能首先進行變本加厲的自我審查。但正如王小帥導演所言:”在長期的審查壓制下,想要敞開心扉自由創作相當困難。當我有一個故事要講時,必須首先應對審查制度,這無疑扼殺了我自己的創作和表達。”
其次:由於審查程序並不透明,且缺乏充分公信力,審查結果及修改程序往往令電影人無所適從。譬如電影審查團隊來自各行各業(一般為36人左右),以2006年最後一次公布的信息為例,其中專業影視編導(多為退休人員)僅佔8%左右,學界人士僅為12%,而其余80%則為各部門領導或宣傳部門負責官員,如公安部、民族事務委員會、統戰部、婦聯宣傳部,司法部、中宣部等。
由於審查過程並無統一標准,且不對公眾開放,亦無評審記錄,所以當影片一旦遭拒,導演往往不得不在修改期限費盡心思地”揣摩上意”。《沃土》歷時15個月的50多次剪輯刪改仍不過關,顯然症結仍在於傲慢的公務員內部制度:即決定”生死”的公權力一如既往地並未明示工作細節,即指出影片應在何處修改、如何修改,從而導致整個項目的疲於奔命,甚至最終陷入停滯。
此種運作性弊端不僅為導演帶來毫不必要的精神折磨與創作打擊,亦意味著影片無法在中國院線排檔上映,無法爭取票房成績等現實問題。除卻投資方的血本無歸,這亦是各種人力資源、社會資源的巨大浪費。正因如此,中國電影審查制度亦招致影業界人士的一致不滿,因無人確定令人頭疼的紅線究竟何在。
不僅如此,以國家意志出現的電影審查干預,近年來也使柏林電影節遭受空前壓力。如果說在第69屆電影節上,《一秒鐘》的臨時撤換使其難堪地打破了公平慎密的票務原則,破例予以退票;該屆電影節則面臨著更為尷尬之境:
似乎是為低調起見,柏林電影節不僅稍晚才公布《沃土》入選,且將其放入”新生代兒童單元”(Generation Kplus)。雖然此舉的確令該片原本沒有引起過多關注,但在上映期間,其厚重的題材、沉重的歷史是否能為兒童或青少年們所理解,所引起的爭議直指”單元劃分是否存在技術性失誤?”;而其壓抑的基調及未被刪去的性愛場景是否全然適合兒童保護原則,也引起教育工作者們的質疑與不滿。
3. 《沃土》是否能與”主旋律”相容?
雖然上述荒謬的運作,導致了一系列荒謬的困境,考察《沃土》的成片過程,不難看出王小帥導演為爭取”龍標”而做出過種種努力:
譬如:其認為”沃土”的名字具有雙重性,因而有可能被視為”宣傳片”;而其拍攝場地甘肅省靖遠縣,也的確把《沃土》的選址作為農村建設成果而加以宣傳;而根據影片開端顯示,其甚至在拍攝時期獲得了上海市的相關影視促進項目。只是這一切,似乎仍然無法改變目前的重重壓力。
客觀而言,《沃土》在劇情上並非是一件完美作品,譬如恰恰在敏感的土改題材方面,其並未鋪墊”太爺爺”的豐厚財富從何而來,是否存在真實的剝削關系,而讓其只是作為舊制度下天生的”貴族”身份而出現。由於對社會結構缺乏批判性反思,這亦使得具備獨立判斷力的觀眾無法對其付出全然的同情與信任。
但《沃土》最為成功之處,恰恰是以完全私人性的視角去感觸歷史,甚至試圖以孩子一樣純真青澀的身份去觀看歷史的迷霧。此種多元性、個體性的敘事角度,正是對國家單一性質的宏大敘事的有力補充:即溫和的私人性批判,在揭示出切身問題的同時,並非是與”主旋律”刻意對立,而是對一代代記憶的正常的補充、競爭或拾遺。
譬如,其對農民命運在各種政策變遷下的整體刻劃,與當下中國農村政策的脫貧、致富等物質關懷相比,總體說來並不沖突。只是,其顯然傾向於針對個體的細膩的人性關懷:即那些在國家意志下被忽略的對鄉土的眷戀、對城市化的隱隱擔憂;以及渺小人物們在各種運動中無法自主選擇、被時代潮流所挾裹的無力感等等,以及他們私密的身心創傷。
而當這些幽微的聲音的確亦需在時代的嘹號中被聽見、當這些個體所面臨的矛盾與失落不應僅被官方敘事而淹沒,其從而也需被國家賦予更多的平等性的人格尊嚴、精神尊嚴。遺憾的是:一紙”龍標”,似乎恰恰抹殺了這些小人物的思想感受與話語權。這也正如在剛性的行政式的電影審查之下,王小帥導演的《沃土》業已超越原本關於農民與土地所有權之間的關懷,而不得不升華為其所聲稱的:”我想用我的電影來倡導表達自由。”
本文作者呂恆君(Dr. Hangkun Strian),在柏林洪堡大學亞非研究所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主要研究及興趣領域為文學史、電影、基督宗教本土化、國際關系等。
作者: 呂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