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評論:拒絕極端,營造未來——評法國大選
(德國之聲中文網)如果說英國大選因保守黨首相蘇納克在5月22日宣布將於7月4日舉行的大選無論是日期還是結果或多或少人們還有些心理准備,那法國的大選則事出突然,完全出乎人們包括觀察家的預料。6月9號晚,在歐洲議會選舉結束一個小時後,鑑於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在大選中獲得超過31. 37% 的選票,而執政黨的候選團隊只獲14.6%左右的選票,不及其一半,馬克龍在電視講話中宣布解散議會,將於6月30號星期日舉行議會第一輪,7月7號舉行第二輪選舉。法國政壇突爆了一顆原子彈,所有人皆措手不及,他所屬黨的總理,議會主席等事先皆不知情,且在宣布前臨時被告知後都對此表示保留也未果。此舉立刻引發各方的強烈反彈,包括其陣營內部強烈的不滿。
延伸閱讀:馬克龍呼籲選民拒絕“極端主義”
迄今為止,我們都還沒有詳盡充足的理由來解釋為何他要做如此的決定,在極右派攻勢甚猛,氣勢正旺的時候,組織此次大選,幾乎是為其提供新的攻城略地的機會。歷史上,因為歐洲議會選舉都是按照各自黨團,依其歐洲政策主張進行的選舉,並不直接涉及各國內政,因這常常是在總統任期中期舉行,有的時候有點中期選舉的味道。是人們表達不滿的一次機會,故以往,執政的總統所屬政黨往往在這個選舉中成績不佳,這雖對執政黨及總統總有些負面影響,但並不構成改變內政的決定性因素,總統做些適當調整是必要的,卻完全不必解散國會。我們知道,自2022年馬克龍連任以來,因其沒有得到絕對多數(577席位中的289席),只有250席,因此造成他這兩年來執政,推動改革上的諸多不便,許多政治紛擾包括其聲譽進一步受損也是與此有關。因此,在適當的時機,他解散國會組織大選是可預料的。但此時,內有奧運在即,經濟在前兩年的較高增長後開始放緩,且因去年的退休制度改革,社會不滿累積;外有俄烏戰爭,巴以沖突及其連帶引發的法國內部的種種對待巴以不同立場的紛爭,美國大選前景不明,歐洲建設處於一個關鍵時刻,社會需要某種穩定,心理調適,此時搞一場結果難以確定的大選,那只是一場巨大的冒險。在宣布此決定後兩日,他在記者招待會上對此決定做了解釋,但顯然理由並不讓人全然信服:他認為在在歐洲議會選舉結果所展現的左右兩個極端總計得票將近達一半的情況下 (極右翼的31. 37% 以及另一新起的由埃裡克·澤穆爾(Eric Zemmour)領導的極右派小政黨的5.47%,極左派“不屈法國”的 9 . 89% ,以及其他更小的極左勢力的微弱選票)法國人需要一次選舉,借此澄清宣示各自的立場。……這看上去是有其道理,但即便如此也有個時機的問題。兩年前在連任的效應下,都沒有得到議會多數,如何在經歷這兩年的執政耗損,尤其是去年推行很不受人歡迎的退休法案後,又能贏得多數人的贊同?如果選民的選擇是極右派呢?法國這以“自由平等博愛”為旗幟的國家將怎樣在7月底迎接全世界的奧運盛會?如何繼續推動歐洲的協調一致,支援烏克蘭抗擊普京的侵略?——要知道,以瑪麗.勒蓬為首的現極右政黨一直與克裡姆林宮暗通款曲,得其奧援(前些年其政黨經費困難的時候,是俄國一銀行給與貸款,而這銀行迄今已經消失破產),就在前一段俄國“大選”之際,該黨的十五位議員還應邀赴俄成為所謂的“國際觀察員”,為俄國的“選舉”背書。……
但既然憲法賦予總統此權力,他已做出決定,各政黨便緊急動員,全力以赴,爭取打好歷史上最短的選戰,在6月21號內政部門登記候選人截至前推出各自的候選人。左翼最重要的四種勢力,“不屈法國” 、社會黨、環保黨以及傳統的左翼法共,出乎一些人預料地在兩三天內整合,在各選區推出單一的共同候選人,確定了共同的競選綱領。——就這一點來講,許多人猜測這或許是馬克龍的一個失算:因2022年立法選舉,為壯大各自力量,左翼組成共同的陣營,但因政見的不同,尤其是因“不屈法國”的某些議員在議場所做的一些違反議事規則的抗議舉措,以及“不屈法國”領導人梅郎雄的一些激進的反體制,搞內部清洗不民主的說法及作為,加上該黨一些人表現出的反猶主義傾向,社會上對該黨及其領導人形象急劇惡化,引發左翼陣營的內部分裂。這種分裂前一段在歐洲大選期間達到頂峰,陣營內部彼此互相批評,攻訐不斷,因此,看上去一時很難再組織起統一的陣線。可結果卻是,為其各自的利益,當然也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阻擊極右派迫在眉睫的掌權勢頭,這幾個左翼政治力量又暫時擱置各自分歧形成競選陣營,借用1936年幾個左翼政黨合作取得大選勝利的名稱“人民陣線” (Front populaire) ,聯合投入了選戰。
而傳統的希拉克、薩科齊所屬的右派“共和黨”,一段時間來,在馬克龍的中間派以及極右翼的“國民陣線” 的雙方拉扯之下,苦苦支撐,此次能否不就此分裂,席次大減而湮滅,這也將是一場決定性的生死之戰。要知道,2017年總統大選馬克龍異軍突起,共和黨推出的候選人敗北後,這個傳統的右翼第一大黨就如左翼的第一大黨社會黨一樣,勢力受到極大的削弱,淪為一個中型政黨,此次歐洲議會選舉,只獲得7.25%選票,要在各種夾擊中突圍,顯然不易。因意識形態也因現實政治利益考量早已浮現的某些分歧,在此次大選的壓力下,徹底顯化。該黨分裂,現任主席埃裡克·西奧蒂(Eric Ciotti)公開投向“國民陣線”與其結盟,而絕大多數的共和黨領導人堅決抵制,推出自己政黨候選人參選。
至於馬克龍的中間派,年輕,剛剛上任不到6個月的35歲的總理加布裡埃爾·阿塔爾 (Gabriel Attal)並不贊同立刻解散國會,但臨危受命,在因這突如其來議會解散造成的信心不足,軍心有些渙散,馬克龍因此社會負面觀感急升等諸多不利的情況下,率軍打起選戰。因辯才出色,很好地闡述了立場,揭示左右對方的競選綱領中不內洽,缺乏兌現條件的部分,迅速穩固了軍心,再次團聚起基本盤。而“國民陣線”挾歐洲議會選戰上前所未有的大勝之勢,組織自己的大軍全線布局,出擊,在各種民調機構不斷發布的利好的消息刺激下,由其28歲的網紅出身的年輕黨主席巴德拉(Jordan Bardella)領導,展現出一種志在必奪的態勢。巴德拉甚至不斷以候任總理的語氣發言,表達其政見,號召選民將其送進總理府。對“國民陣線” 的支持者來講,這是前所未有的邁向政權的第一步,而對其他政黨的支持者來講,這是維持其支持的政黨及其代表的理念的關鍵一刻。
第一輪的震撼與第二輪的逆轉
法國的選民猛然意識到這場選舉的重要,大批選民踴躍參與,6月30號第一輪選舉的投票率達到幾十年議會選舉未有過的66.71%的高投票率, ——兩年前議會選舉只有49%點多的投票率。兩百多萬因各種原因無法在投票日前往投票者,在各地的相關機構排起長龍申請他人代投票的資格。當天選舉的結果,“國民陣線”不出所料地獲得比其在歐洲議會選舉中還要高的33.35% 的得票率,其37 位候選人未經第二輪直接過半當選,在相當大的其他選區都居於領先地位;緊隨其後的是得票28.28%的左翼“人民陣線”聯盟 ,32位直接當選;馬克龍所屬的以其政黨“ 復興黨“為主體的中間派聯盟獲取 21.79% 選票,當選2人,共和黨獲取7.25% 的選票……。
一時間,各種說法層出不窮,“國民陣線“在許多人眼裡已經一腳買進總理府。許多人因此呼籲重建一種“共和國聯盟”,不分左右,在第二輪投票時集中票源,封堵打敗極右派候選人。許多按照選舉法在第一輪中獲得注冊選民12.5%的票數,得以進入第二輪的候選人,在“國民陣線”候選人也進入第二輪的其所在的選區,紛紛退出第二輪選舉,讓位給比自己得票高更具勝算的非“國民陣線”的候選人。結果,在7月2號晚第二輪候選人登記截至時,在409個選區形成各種兩人對壘,89個選區形成三人競逐的選舉格局。至此,一些政治評論家和稍後出爐的民調都開始指出,“國民陣線”單獨過半的機會已經大幅降低。 但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有些擔心,因為不知第二輪投票時“國民陣線”是否還有更多的潛在選民,此外,選民是否會依據各政黨的呼籲,放棄自己中意的無法競爭過“國民陣線”候選人的候選人,將票投到另外一位甚至是自己不喜歡 , 立場相左的非“國民陣線”的他黨候選人那裡。
7月7號晚,空前激烈的選戰最終結果出爐!讓許許多多人感到意外的是,雖然正式假期已經開始,數百萬人開始度假,但投票率不降反升,達到67.1%;不僅“國民陣線”及盟友沒有拿到絕對多數,其獲得席位也遠遠低於各種民調事先預估的190到220之間的相對多數,甚至跌至第三位,僅獲143席。而左翼“人民陣線”獲得182席,出乎意料地成為獲取最多席位的政治力量,而總統派中間力量竟也躍居第二位,獲163席,保全了基本盤的大部,崩塌效應沒有發生,也爭取到下一步繼續施展政治影響的可能。共和黨及其盟友也贏得66席,保住了政黨生存發展的基礎。當晚20點消息一傳出,許多地方發出觀看球賽勝利般的歡呼,許多人為法國人最終能夠放棄彼此的不同,在堅守共和價值上獲取一致,共和聯盟沒有全線瓦解,在阻擊極右派上再次發揮作用 而感到慶幸,感動甚至落淚。而“國民陣線”的政治人物與支持者則大失所望,被劈頭蓋臉澆下一盆冷水,盡管事實上,其席位還是有大幅增長。
僅僅一周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情況出現如此的重大逆轉。除了上面提及的政黨候選人層面不分左右紛紛出現退選,形成“共和國陣線“以與“國民陣線”對壘發生效果外,說到底是選民的態度起了決定性作用。“國民陣線”真正接近了權力,多數選民對其是否具有能力,且能否在價值上遵循共和國原則的擔心開始上升。而一周內一系列事件也具體地刺激到選民這方面的觀感及記憶:有“國民陣線”的候選人,竟然被人發現戴著納粹的軍帽拍照炫耀,或曾經因挾持人質被判刑等各種前科,三四十位候選人以往的法西斯主義,種族主義的公開言行被一些公民團體匯總公布,而俄羅斯方面因瑪麗.勒蓬第一輪的大勝所難以掩飾的興奮導致在大選前兩天其外交發言人昏頭地配上瑪麗.勒蓬的照片豬隊友式地發帖,希望“法蘭西人民贏回主權“(國民陣線勝利),以及”國民陣線“發布關於具有雙重國籍的法國人不適合擔任重要工作崗位挑動社會分裂的說法,(事實上,在承擔某些重要工作崗位時,像所有國家一樣,法國都有必要的制度性對相關人士的檢查,無需就此專門提出。而國民陣線作為政策提出,顯然具有煽動排外的目的。在第一輪之後一場電視辯論中,當涉及此議題時,阿塔爾就直接指出,在巴德拉的”國民議會“歐洲議會工作團隊中,就有一位參與機要的具有法俄雙重國籍的女士,巴德拉對此要如何解釋?巴一時語塞,陷入尷尬,無法自圓其說)……這一切讓大部分選民覺得這個政黨還是讓人不放心,不僅能力不夠,暴露出種種”業余“資質,更在政治上對其感到擔憂甚至害怕。這些年,“國民陣線”不斷地采取各種措施,與很有些法西斯主義的言行(如宣稱納粹的毒氣室是歷史小事)的瑪麗.勒蓬的父親讓.瑪麗.勒蓬本人以及其創辦的“國民陣線”的前身“民族陣線” 區隔,改名“國民陣線”也是服務此目的。各領導人不斷以民主共和價值的捍衛者的形象出現,進行各種論述修正。在這種操作下,該黨獲得許多收益,其與傳統右派的界限在許多人視野裡開始模糊,這是其能夠成功走到今天獲得更多支持的非常關鍵的一步。顯然,第一輪上千萬投給“國民陣線“的選民當然大多數不是什麼法西斯、極端排外分子,只是因各種不滿投給”國民陣線“,但關鍵時刻,法國的多數選民還是保持了對該黨的拒絕。但這些投票給“國民陣線”選民的訴求得不到很好的回應,也很難保下一次,這些拒絕該黨的選民中不會有更多的選民轉而投給他們,或不再投票阻擊。而即便是那些投給“國民陣線”的選民,如果他們不滿的一些狀況得到改善,許多下次也並不一定會將選票投向“國民陣線”。這裡順便再提及一句“國民陣線”這位極其年輕的領導人巴德拉,他的年輕。清新的形象,極大地幫助了該黨改善形象,尤其是在爭取年輕選民方面。他只有中學學歷,出身一個意大利父母離異的移民家庭,他不斷地強調自己生長在郊區,母親謀生的艱困,卻不提父親是個企業家。他現與一起生活的女友是瑪麗.勒蓬姐姐的女兒,而這位姐姐的丈夫,又是瑪麗,勒蓬的最重要的顧問——人們信任自己的親人,這或是人之常情,但我們可以將其做一個觀察標准來視之:在現代公共政治領域,只要將自己的親人拉入政治,賦予權力的時候,往往都是有些不正常的,是政治不良,敗壞的肇始或表征。那些左右極端政治勢力,往往在這方面有特別的表現。這其中的道理是深刻的,值得注意。
大背景視角的檢視
盡管這次極右派“國民陣線”再次受到阻擊,但還是有極其重要的斬獲,僅僅7年前的2017年,雖然其整體得票不低,但因這種單一選區制度,在國會只獲得7席。然而到2022年馬克龍贏得第二任,該黨就出人意料地贏得89席(選前民調顯示其只可能獲得30到40席),兩年後則躍升到今天的(包括其盟友)的143席。三,四十年以來,法國的極右勢力整體是呈現不斷上升的趨勢,這其中的內外生成原因是復雜深刻的。從歷史上講,法國就有著一個久遠的極右派歷史傳統。人口的老化,也會催生一些心理上的保守趨向並帶來相關的經濟與社會問題。這一波全球化帶來的經濟,社會,政治,文化上的沖擊與挑戰是巨大的,民族國家的資源分配依舊在其內部框架內進行,但資源的生產卻相當大程度上受制外部,政治家所具有的決策空間窄化,但卻依舊要面對自己的國民的訴求壓力。因移民,經濟上的產業轉移帶來的生活方式,文化及經濟收入上產生的那種被剝奪感,讓許多人在極右保守的主張中尋找慰藉及希望,那些人口日漸凋敝的外省、鄉村、郊區傳統的左翼選區,因醫療、教育、公共服務設施的崩塌,治安的惡化,人們的生活日顯艱難,支持法共的傳統區域一個個相繼轉變成極右派區域,許多以往是投票支持法共,社會黨的中下階層,藍領工人轉投“國民陣線”,從持那種普世的左派主張轉而日漸贊同一種排外的民族主義話語。當然,極左翼的民粹趨向在法國也繼續存在,發展,但似乎與極右翼的一方來比,相對較弱,因為,照一些投給國民陣線的選民的話說,“都試過(意為左翼也執政過),就是‘國民陣線’這一套沒試過,要試試看”。以各種名義出現的反體制,反資本主義,反全球化,反歐洲建設的左右民粹潮流甚為強大,兩者盡管話語不同,但許多邏輯包括欲推出的政策都有類似之處。
這些當然不僅是法國獨有的現象,在整個西方,世界範圍都存在。有人說,或許恰恰是因為法國的某些獨特性,這種趨勢在法國相較其他西方國家右翼甚至是極右翼的發展趨向,只是遲到了數年,十幾年而已。新冠大爆發及俄烏戰爭帶來的心理及生活上的沖擊是巨大的,此次大選前各種民調顯示,人們對購買力下降的問題的關注是第一位的,這是一個多年的問題,但當下顯然是與最近幾年與疫情及俄烏戰爭造成的通脹有關。但問題不如此簡單,事實上,這些年馬克龍執政以來不斷推動改革,經濟上還是獲得相當大的成就,創造了兩百五十萬以上的就業崗位,現在許多行業與地區依舊缺乏員工,招不到人,三十多年來少見地失業問題不再成為一個競選議題,大選中甚少提及。法國最近連續多年成為超過英國,德國最吸引外資投資的國家,產業制造回流明顯,即便是國民的真實購買力,一些經濟統計數據顯示,也是有相當的提升的。但那種相對的剝奪感,借通脹的作用,沖淡了這種實際獲得的正面感受。更何況移民問題,引發認同上的某種強烈危機感,也是極右派力量大幅躍升的一個重要動能。——此次極右翼領導人不斷在各種講話中聲稱法國每年接受50萬外來的人口。其實,這包括所有進入法國的正式人員包括學生,工作人員;但他們幾乎從不提因各種原因離開的人員。據各種統計事實上只有十萬最多二十萬左右留在法國,且其中包括歐洲各國來法的人員。此外當然還有非法來法的移民也有相當的數量。這些顯然需要極其嚴肅認真地對待,但不是靠民粹式的神奇魔杖一揮就能解決問題。這些年歷屆政府都在此方面做出相當的努力,但效果在一些人看來不甚理想,這除有遣返移民的巨大成本,移民來源國在遣返方面不配合等原因外,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法國的經濟運轉的內在需求,幾乎是離不開移民的。各種衛生醫護人員,餐飲旅游業,清潔,建築,農業中移民幾乎成了重要支柱。這種對移民的排斥與現實的經濟運行的需要之間的張力至少眼前是看不到有消除的可能,只能逐步解決,一方面強化必要的控制,社會整合,重塑國家與社會面對移民的某些規範,權威;另一方面,移民也需做出更多的融入主流社會的努力。
此次大選結果,盡管暫時阻擋了極右派的主政,顯示大多數的法國人還是對其主張不認可。但選舉結果展示的法國政治光譜的碎片化也是顯見的,這種趨勢也是世界性的,有深刻的種種原因,限於篇幅暫不展開,只提及一點,這是與那種個體及群體的主體性訴求的強化趨勢相連的。這種碎片化構成民主運作的重要挑戰。此次大選後,法國政壇三種勢力鼎足而立,第五共和國歷史上從未出現,且依據憲法一年內不能再解散議會大選。如何形成一個穩定的執政政府,按何種政治綱領執政,這是法國社會以及歐洲,全世界都在密切關注的。從馬克龍解散國會那天起,全歐洲就高度關注法國的大選,擔心這歐洲建設最重要的發動機在此時停擺,乃至德國總理舒爾茨打破慣例發表意見,擔心極右派上台對歐洲的影響。從本月起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被視為立場親俄並與瑪麗·勒蓬交好的匈牙利總理奧爾班,卻興奮搓手不斷宣稱希望看到一個“從匈牙利到法國乃至特朗普主政的美國的聯盟”。7號晚,全歐洲的政治家屏住呼吸,在看到結果那一刻,都暫時松了一口氣,但下一步,法國政府能否有效地運作,還是讓些人感到擔憂。在歐洲其他國家,具有不同立場的政治派別之間的妥協,最終形成一種共治聯合政府並不罕見,歐洲議會事實上也多按照這種方式在運作,以某種議案尋找可以合作的伙伴,最終討論通過。但習慣了朝野、左右政治分野的法國人能否在經歷馬克龍數年前打破左右,以中派執政帶來的新的政治運作與文化沖擊後,再很好地回應一個需要更復雜的妥協的政治文化上的革命帶來的新挑戰,還有待觀察,如處理不好,出現僵局或政府不能維持有效的運作與穩定,回到某種類似第四共和時代的政治狀況,“國民陣線”接下來入主總理府或愛麗舍宮就是大概率事件。幾年來,筆者不斷與法國朋友談及一個可能:極端派在法國的上台。因為這個政治邏輯也甚簡單:民主國家的權力是一定會有更迭的,主政者也一定會受到執政的合法性磨損的,不滿會累積,人們只會看到未解決的問題,但對解決掉的問題則會相對忽略(如此次大選中的失業問題)。以往的政治邏輯是左右替換,但當一個中派政府執政,雖有利推動一些改革,左右翼卻都相對弱化時,其主要反對派就會是左右兩極的極端力量,政治更迭替換的動能就可能就由它們提供。也是為此,筆者對當下法國出現的這次極右翼挑戰並不感到特別驚訝,只是沒有預見到來的如此之快,當然這是與一些列政治操作的問題尤其是這次提前解散議會的決定有關。
延伸閱讀——2024大選後:歐洲集體向右轉?
但左右極端也並不必然上台執政,避免這種局面的途徑,在左右溫和兩翼重新崛起;最重要的是選民清醒的理性認知與公民素養。中間派主政者也要有遠見,適當地推動這種溫和左右的重建過程。這其中,政治家們的風格,特質也是有相當的影響的。就馬克龍個人的執政風格來講,他推動的改革有許多是必要的,但他的風格確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以更新民主政治運作為旗幟上台的他,在這方面卻乏善可陳。當初為解決“黃馬甲“危機展開的各種全國性的民主大討論,提出過各種國家治理與制度更新的建議,許多後來沒了下文。……這是造成這幾年一些政治動蕩,社會上對他的不滿日積的一個重要原因。也許,他的強勢,是他的優點,如能承受壓力,推動改革,但正如歷史上常常悲劇性地展現的那樣,這些優點在某些情況下會成為一個優秀人物的缺點,成為導致其失敗的原因。這次大選結果可能導致缺乏有效多數組閣,許多評論家認為,馬克龍希望借大選造成政治上的明晰,但其實是帶來了更大的渾濁不清。法國“世界報“前幾日的一篇社論文章稱:馬克龍匆忙地解散了國會,也解散了自己的政治力量,弱化了自己。
從現在起,按照第五共和的憲法,因總統不再具有多數,權力會向議會轉移,這從長遠角度講,也可能具有正面效果,就是強化議會的重要性,適當弱化總統大權獨攬的缺點。在第五共和歷史上,已經有過幾次總統與總理分屬不同政黨運作並不差的左右共治。此次,能否有效平穩運行,還需觀察。而盡管左派聯盟成為最多席次的力量,但許多選民是因要阻擋極右派,並不是同意其綱領,更不是同意其內部的激進一翼領導人梅朗雄的主張。第二輪,左翼議員當選有右翼選民選票的幫助,右翼當選者有左翼選民的支持。左翼綱領的訴求是有社會現實的某些必要,如適當提升最低收入人群無法應付日常生活的收入。但右翼選民對權威,安全的訴求,希望更好地控制移民問題,顯然這又不是左翼方案可以解決的。法國社會整體還是中間,右翼居多。如何在這種不同的政治邏輯中尋找到平衡,這將是對包括馬克龍在內的法國政治人物的智慧與妥協精神的新考驗。
來自英國的警示
事有湊巧,在法國議會大選結束前三天,英國也舉行了大選,保守黨遭受世紀性的慘敗,而工黨贏得驚人的大勝。而僅僅兩三年前,保守黨前首相約翰遜還宣稱保守黨會執政到2030年;在2019年,有點法國極左翼領導人梅朗雄味道的工黨激進領袖科爾賓領導的工黨還承受了百年來最慘重的失敗,在其被迫下台後,只經四年的調整,重回中間偏左立場的工黨,就在斯塔默領導下獲得壓倒性的勝利。保守黨執政十四年來,並沒有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樣,靠所謂實施右派的經典政策如減稅自動帶給英國的經濟繁榮,最極端的例證就是短命的40天首相特拉斯的大規模極端減稅“袖珍預算案”,幾乎造成英國經濟崩塌。英國經濟狀況,人均收入增長這些年普遍低於美,歐國家,人們的健康狀況惡化,“脫歐” 造成某種自殘帶來的後果,迄今讓大部分英國人都懊悔不已——那些當初承諾的“脫歐”可能帶來的好處迄今也不見蹤影,即便是對移民的控制,也多只是更多控制了歐洲的移民,而沒有有效地控制來自其他地區的移民。也因此,歐洲其他國家最極端的左右兩翼,現在也不再提所謂的“脫歐”,只是設想從內部改變歐盟。 如法國的瑪麗.勒蓬與梅朗雄,七年前都是某種法國脫歐的主張者。現在,在付出代價後,英國人以將斯塔默這種不走極端,甚至毫無個性,有些木訥,不說大話的領導人送進唐寧街十號的方式,翻過“脫歐”這一頁,對那種極端、華而不實的政客表示拒絕。
延伸閱讀——脫歐一周年:英國人付出的代價值得嗎?
八年前,英國脫歐公投次日,筆者應邀寫過一篇評論“民主的勝利還是民粹的狂歡?”其中提到我們時代“一方面,是作為個人和集體的主體意識持續的高漲,要求權利的伸張,捍衛權利,因全球化而擔心自己的認同受到威脅而強化自己的認同意識。另一方面,因全球化所帶來的各種益處,尤其是對經濟的促進,又必須與外部世界交流互動,才能保持國家的繁榮和個人可能的發展,這也是人們理性的認知。這構成我們時代最深刻的矛盾之一。任何一個民族或個人都無法自外。欲想獲得應有的個人與民族的發展和穩定、自由與繁榮,都必須直面這個問題,努力處理好這樣平衡。英國的課題,某種意義上講形式不同也是其他國家面臨的課題。靠拒斥外部世界,封閉自己,從來都不是問題的真正解決之道。最終往往是飲嘗苦果,事與願違”。那次“脫歐”是此波世界範圍民粹大潮的一個高峰標志性事件,此次英國大選,是否是其開始有些回落的征兆呢?
一年後,2017年6月在一篇評論馬克龍剛剛當選總統後舉行的那次大勝的立法選舉文章中,筆者有過如下的評論“就西方民主國家來講,在經歷幾十年一個以權利平等意識深化,權利擴展的色彩相對偏左的時期後,在各種因素的刺激下,一個重新強調國家權威的重要,強化傳統文化認同,社會整合的必要、安全至上等偏向右翼價值的右轉時代已經形成。但盡管如此,這種右轉並不能回避、抵消一些左翼訴求,一些新的有關全球化時代社會公正,某些民族國家範圍內新型的社會福利訴求也正在加速浮現。此次法、英大選都從不同側面給我們展示了這種趨勢。如果不能很好地正視這種訴求,很可能在一些事件的激蕩刺激下發生向極左或極右的擺動,斷喪民主的生命。上世紀的歷史殷鑑不遠。這是所有民主國家負責任的領袖和公民都必須要特別當心的”。那篇文章的標題為“與時俱進的政治才有未來——法英立法選舉述評”。(兩文都已收入文集“如何理解當今動蕩的世界——大變動,大重組,大博弈”)
時隔多年,今天再來評論法英當下的選舉,我們或可另加上一句“ 警惕民粹,不走極端的政治及國家才有未來”,不管這極端是來自左或右哪一端。法國人此次做了拒絕右翼極端的明智的選擇,但也不要忘記警惕來自左翼的極端。面對新時代的各種挑戰,不斷地更新政治文化,創造新的民主政治實踐,尋找共識,才能營造未來。
張倫:長期觀察中國問題的政治學者,法國賽爾奇-巴黎大學教授,Agora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歷史與未來“網站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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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