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砸鍋賣鐵
(德國之聲中文網)位於中國西北大漠邊緣的青海省德令哈市,因為海子的一首短詩《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而廣為人知。海子在這首詩中吟誦道:“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這幾天,因為一份政府文件的流出,德令哈市再次進入熱門話題。這份文件是《嚴格落實“砸鍋賣鐵”要求的方案》,由“德令哈市人民政府辦公室”於8月1日印發。
盡管中國人已經習慣了政府和領導人用語的隨意和混亂,但是“砸鍋賣鐵”仍然讓人覺得太過怪異。網上很快出現海子詩歌的“砸鍋賣鐵版”: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砸鍋賣鐵……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砸鍋賣鐵。
“砸鍋賣鐵”工作專班
網民們發現,除了德令哈之外,重慶璧山、內蒙古卓資、寧夏永寧、青海海東、浙江泉州等地政府都在“砸鍋賣鐵”,或成立“砸鍋賣鐵”工作專班,或下發“砸鍋賣鐵”紅頭文件。
經媒體查詢,這些政府行動源自一份“上位文件”,即國務院辦公廳2023年下發的“47號文”《重點省份分類加強政府投資項目管理辦法(試行)》,其中就有“砸鍋賣鐵全力化解地方債務風險”的要求。該文件還明確了化債的12個重點省區市:天津、內蒙古、遼寧、吉林、黑龍江、廣西、重慶、貴州、雲南、甘肅、青海、寧夏。
作為一個成語或俗語,“砸鍋賣鐵”的意思是窮盡一切辦法,大體相當於破釜沉舟,決一死戰;不留後路,絕處逢生。
從方法論上說,人們對這類政府行為並不陌生,也就是“集中力量辦大事”,常常被描述為專制政權的優勢。但是,“砸鍋賣鐵”更多地用來表達態度,詛咒發誓,聲嘶力竭,在絕望中掙扎,讓人深感不安。
嚴重的地方債務風險已經讓人們感到擔憂,而“砸鍋賣鐵”這個詞傳遞的信息不止於此。人們知道,專制政府可以“砸鍋賣鐵”化解債務風險,也可以“砸鍋賣鐵”封鎖城市對抗疫情,“砸鍋賣鐵”打壓私人企業,“砸鍋賣鐵”抓捕人權律師,“砸鍋賣鐵”解放台灣。
“砸鍋還須身子硬”?
現代政治強調規範化和制度化,文件和法律的用語都要求清晰而准確。但是,這並不是專制政權的追求。恰恰相反,這些政權一方面堅持政治八股文,另一方面又喜歡隨意創造新詞。這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都是以其模糊性留下濫用權力的空間。在前者制造的刻板僵化的政治氛圍中,後者往往被歡呼為“貼近群眾”、“接地氣”、“充滿生氣”。
習近平上任初始,說了一句“打鐵還須身子硬”,立即被宣傳機器放大,甚至被一些專家學者描述為政治新風。這句俗語出現在各種媒體頭條和各地巨幅的政治標語牌上,中宣部和中央電視台還以此為題目制作了三集專題片。人們沒有想到,這位冒充“打鐵匠”的領袖,可能真正的身份是“砸鍋匠”。
經歷過文革歷史的人們,對這類“生動有力”的政治口號非常熟悉。楊絳的小說《洗澡》對此有過討論,她認為很多政治術語也有羞辱知識分子的功用,比如把“思想改造”稱為“洗澡”、“脫褲子”、“割尾巴”。
“興許解放台灣,打到最後就差這兩顆子彈!”
從網民的反應看,很多人根據“砸鍋賣鐵”字面意思,對政府的行為感到疑惑。不少網民都“弱弱地問”:為什麼要砸了鍋賣鐵呢?直接賣鍋不是更好嗎?一口鍋可能值100元,砸成廢鐵之後可能只能賣10元啊。
還有網民很認真地對此進行了解答。比如,鐵鍋不是什麼優質資產,一時半會兒也不一定能賣得出去,砸成廢鐵之後倒是容易換一些快錢。
把家產化整為零,換一些快錢用——敗家子們不都是這樣干的嗎?在這裡,“砸鍋賣鐵”的意思是拆屋賣磚、殺雞取卵。這不僅僅反應了詞語內涵可能發生變化,而且讓人回想起中共制造的歷史災難。
“大煉鋼鐵”就是一次禍國殃民的“砸鍋”運動。只是老百姓被迫砸了鍋,卻不允許賣鐵,而是拿到土制“煉鋼爐”裡去燒,燒成一塊塊無所用處的廢鐵。
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活著》描述過這段歷史。女主角家珍問鎮長:“把這鍋都砸了做不成飯,往後吃什麼?”鎮長答:“你看,你看,往共產主義跑呀,還愁沒咱吃的?”
那麼為什麼要砸鍋煉鐵呢?鎮長解釋說:“咱們煉的鋼鐵呀,能造三顆大炮彈,都他娘的打到台灣去。一炮打到蔣介石的床上,一炮打到蔣介石的飯桌上,一炮打到蔣介石的茅坑裡,讓他睡不成覺,吃不成飯。”
在勸導男主角富貴把自己心愛的皮影戲工具中的鐵也拆出來時,鎮長說:“這鐵至少可以造兩顆子彈。興許解放台灣,打到最後就差這兩顆子彈!”
這樣的場景都說不上有多少藝術的誇張。當時,那是中共一本正經的政策舉措。1958年10月,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讓土法煉鋼遍地開花》。當時,全國所有勞動人口的五分之二都在“煉鋼”,挨門挨戶砸鍋,人人上山采礦,全國各地建造了數百萬座土高爐。結果是緊接著到來的大飢荒和延續到現在的山林被砍光之後的環境惡化,水土流失,山洪無阻。
民主國家不允許政府“砸鍋賣鐵”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砸鍋賣鐵”,這雖然是網民的調侃,但是嚴肅地想一下,會讓人感覺到巨大的悲涼。
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熱,在本質上是一場政治運動,或者是一場更大的政治運動的前奏。海子的詩歌被認為代表了當時理想主義的光芒及其幻滅。1989年3月26日,他在山海關臥軌自殺。“六四”研究者吳仁華認為,“因為對現實社會深感失望、思想極端苦悶”,而這是“當時中國青年知識份子的普遍現象”。
盡管海子臥軌和“六四”運動沒有直接關聯,但是這場悲劇加深了人們的絕望和憤怒情緒。一個月之後,他的好友、詩人駱一禾在天安門聲援絕食請願學生時突發疾病,隨後去世。
如果“六四”運動成功,中國走上民主的道路,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那麼我們不需要、也不允許政府動輒“砸鍋賣鐵”——無論是破釜沉舟,還是殺雞取卵。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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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