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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座評論:殘雪、韓江與諾貝爾文學獎

(德國之聲中文網)雖然諾貝爾文學獎總是充滿各種刺激與驚喜,但結合之前的媒體報道及博彩榜預測,本次殘雪的落選,與不乏爭議的韓國女作家韓江(Han Kang)以”具有強烈詩意的散文直面歷史創傷,揭示人類生命之脆弱性” 而一舉奪冠,雙雙堪稱意外。

爭議重重的評選機制

作為全球公認的最高文學獎項,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機制一直飽受爭議:其復雜性與獨特性,往往超越了對文學作品本身的探討。

首先,由於該獎的設立初衷是授予那些”為人類做出最大貢獻之人”與”在理想主義方向上創作出最傑出作品之人”,其篩選機制往往不免帶有一定主觀色彩,這亦使得作品的社會性或政治意義受到較多關注。而由於負責頒發該獎的瑞典文學院(Swedish Academy)整體說來較為學院派,這亦使得嚴肅文學更受青睞。

譬如,當1938年美國女作家賽珍珠 (Pearl Buck) 因《大地》等描寫中國農民生活的作品而獲此殊榮,甚至遭到較為廣泛的質疑與批判:一是因其作品風格較為溫暖流暢,描寫的亦是底層百姓的日常生活,因而被視為通俗的大眾文學而”缺乏深刻的文學價值”。而另一個原因,則顯然在於當時西方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對遠東社會的隔膜與漠視,以及性別主義等對於賽珍珠作為當時極為稀少的女性獲獎者的歧視。

雖然針對賽珍珠的質疑甚至形成了此後不成文的規定(即至少之前被提名一次的作家方有資格獲此殊榮),但近百年之後,由於各種社會思潮及力量對比發生變化,諾貝爾文學獎本身所面臨的批評如”歐洲中心主義”、”男性主義”及”英語霸權主義”等越演越烈。這迫使其近二十年來不得不改變較為保守的傳統風格,更為廣泛地考慮來自非歐美世界、非英語創作的優秀作家,並在獲獎候選人之間小心翼翼地進行性別平衡。

繼2000年流亡法國的作家高行健因《靈山》等中文小說首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中國本土作家莫言亦於2012年獲此殊榮。由於當時莫言在中國作協擔任官方職務(副主席),甚至於此前參與抄寫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度被質疑違反了諾貝爾文學獎初衷。包括筆者博導屈漢斯(Hans Kühner)教授等在內的一些文學批評家們,亦對此公開表達過異議。

因此,當時光再度間隔12年之後,當觀察者們將視線再度轉向廣闊的東亞,中國作家殘雪以非英語創作、體制外作家及女性身份等”天時地利”,一度高居各博彩排行榜榜首。雖然韓國女作家韓江亦符合上述有利條件,但因韓國文學比較小眾,其翻譯作品也並不普及,一直並未引起媒體特別關注–雖然2014年,其因描寫韓國光州事件對學生運動的殘暴鎮壓(《少年來了》),以及親身參與抗議朴槿惠政府的燭光游行,一度被列入當局的藝術家黑名單之中。

殘雪作品仍具優勢

雖然韓江最終奪冠,但考察殘雪作品及其創作,其仍然具備與諾貝爾文學獎較為契合的多重優勢,這主要在於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除卻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等因單部作品而獲獎的極小概率(1954年《老人與海》),諾貝爾文學獎一般傾向於獎勵作者的整體性創作,即作品的連續性與廣泛性;而作家殘雪儼然是一位高產及多維度作家:

自1987年發表首部作品以來,其不僅孤獨地創作了一系列風格獨特的短、中、長篇小說,亦發表了大量包括自我評論在內的文學探討與散文隨筆。雖然這些包括卡夫卡及歌德在內的文學探討亦帶有鮮明的”夢囈”色彩,但其體現出的野心、自負與其小說結構盤旋相呼,以獨特的創作視角濃重地呈現出一位先鋒(女)作家對藝術本質的不屈探索,而這仍是殘雪引起學院派關注的原因之一。

其二,雖然殘雪作品與韓江一樣,總體說來屬於實驗文學,但卻因強烈的個人色彩而在西方現代主義與中國本土傳統之間難以歸類,從而形成自成一體的神秘風格:譬如,其文字清晰直接,並不在乎任何時空法則,卻以怪誕玄秘之風置人於夢魘般的恐懼氣氛之中。這其中既有湘楚文化之”巫”風,亦有《狂人日記》之冷銳;而且亦有卡夫卡《變形記》的荒誕主義,以及類似於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賦予老鼠魔法的象征手法(Die Rättin),從而令人驚心動魄地進入一個個超現實的絕望窒息的暗黑空間。

顯然,在以荒誕關系為中心的充滿潛意識的敘事之中,殘雪力圖結合後社會主義時空,從人的最本質角度探索存在主義的整體性。這雖並非對文革及社會環境等的公開聲討,但卻無言地演化成了另一種異見,即對疏離、異化、恐懼與貧窮等的諷刺批判。而當讀者領悟過來–這竟然還是出自委婉而又不失”虛偽”的儒家文化影響之下的女性作家,此等強烈之反差,令人欲罷不能。這亦表明:為什麼同處東亞文化圈的日本,恰恰對殘雪作品表現出一種無法理喻之痴迷。

其三,由於殘雪作品於80年代橫空出世,在這追求變革性的時代,文學特別亦要彰顯自身的獨立價值。因此,殘雪作品在中國一經問世就成為先鋒文學,並得到引人矚目的翻譯轉載。而因其似是而非、似曾相識的西方現代主義感,在經過30多年的接受史之後,殘雪作品在各種語言的翻譯均已趨向成熟,包括今年八月於德國問世的《Schattenvolk》(《陰影中的人》)。而對於非英語創作的作品而言,翻譯技巧往往決定了其在諾貝爾文學獎評審機制中受青睞的程度。

殘雪對諾貝爾文學獎的沖擊

雖然諾貝爾文學獎亦非世間唯一文學准則,但殘雪連續六年成為熱門人物,無疑再次將華語作家及其豐富的創作帶到世人眼前。和莫言的”高密鄉”情節與韓江的冷靜淡然不同,殘雪極力強調文學的根基是在西方,並孜孜不倦地努力模仿。但在西方文學的視角之下,這仍是亞洲及中國作家來自於自身文學體系的一種獨特探索。

這亦如同其作品本身,在追求”高素質閱讀”與不憚於”情節審醜”的矛盾反差之中,其將筆下那些”陰影中的人”坦率帶入世界文學空間,拓展了文學想象與創作之邊界。

並且,殘雪身上鮮明地保存著瑞典漢學家、原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Göran Malmqvist)所言–“文學官僚機構之外的體制外的才華”。與出生於70年代、畢業於首爾延世大學的韓江相比,殘雪的成長過程顯然經歷了尤為嚴重的精神與物質的雙重貧乏,其寫作環境亦承受著更為嚴格的官方審查。然而,其不但以自學成才的方式努力堅守著這份才華,並於西方哲學與西方文學風格之中決絕地尋求清晰的存在感受。

此種朦朧、孤獨而又甚至不乏”偏執”的掙扎,縱使不一定能達成其與哲學家兄長鄧曉芒所推崇的”文學高於哲學”之體系,但與來自文學世家、且創作環境更為自由的韓江相比,其對那些源自靈魂本質而獨立特行之人,在那無處可去的世界陌生感中,顯然具備更為深切之意義。

然而,同時亦應看到的是:韓國女作家韓江的獲獎,除卻其本身獨特的文學價值,亦具備極為深刻的時代意義:首先,這標志著韓國文學首次贏來諾貝爾文學獎的認同及其帶來的巨大國際聲譽;其次,其女性作家的身份,對傳統性別文化仍然較為保守的韓國,無疑是一次巨大的精神沖擊與心理沖擊。因此,謹向殘雪及韓江所象征的所有傑出的東亞女性作家們,致以最為誠懇之敬意。

呂恆君(Dr. Hangkun Strian),華裔德籍漢學家,在柏林洪堡大學亞非研究所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主要研究及興趣領域為文學史、電影、國際關系、基督宗教本土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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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呂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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