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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漫游:和阿薩德同名的「茹拉姐姐」

(德國之聲中文網)後院房子裡的伊拉克作家阿裡·巴德爾 (Ali Bader)離開之後,搬進來一位年輕的女子。當天晚上,她就來敲我們家的門,互相認識。她給兩歲的女兒帶了一個小禮物,女兒非常喜歡。

她叫茹拉·阿薩德(Rula Asad),來自敘利亞的記者和女權活動人士。我跟女兒說:“這是茹拉姐姐。”

那是2012年初的伯爾小屋(Heinrich Böll House)。這個位於迪倫縣(Düren)的村子朗根博赫(Langenbroich),異常的安靜。來自中國的作家葉開已經回去了,院子裡的住戶,除了我們一家之外,只剩下來自突尼斯的作家哈蘇納·穆斯巴希(Hassouna Mosbahi),他偶爾過來聊幾句。

鄰居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倒是非常熱心。她坐在輪椅上,由須發皆白的兒子推著來串門兒。她為我提供了伯爾小屋項目開辦以來,所有來這裡居住過的作家、藝術家和記者的名單,其中包括中國作家、前文化部長王蒙,和著名詩人、後來殘忍地殺妻後自縊的顧城。他們曾經就住在我所居住的那套房子裡。老太太給我講了一些和他們的交往故事。

老太太對這個院子裡的住客持之以恆的興趣,讓項目管理方感到不滿,還曾正式致函讓她少操些心。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在整個秋天,她只來過兩三次。每一次,都選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那些溫暖的陽光,和她講的八卦一道,對我們來說,都是美好的記憶。

冬天來了,再也沒有見到老太太的身影。有一天,她的兒子過來說,母親突然病倒了,從醫院急救回來之後,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跟喧囂的廣州和香港相比,這裡安靜得像是另外一個星球。我非常享受這種安靜,但是也在想,對於兩歲的女兒來說,這意味著什麼?除了家人,她每天交往的就是花園裡的兩匹馬,一匹是黑色的,一匹是棕色的。項目主任西格倫·雷克豪斯(Sigrun Reckhaus),她的西格倫阿姨,每隔一周或者兩周過來一次,就跟過節一樣。

茹拉姐姐的出現,是女兒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茹拉姐姐熱情友好,生氣勃勃。女兒每天觀察她的行蹤,並向我們報告:“茹拉姐姐到花園去了。”“茹拉姐姐出門走了。”“茹拉姐姐回來了。”

原來她跟獨裁者沒有親戚關系

和中國一樣,敘利亞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和中國一樣,敘利亞對現代人類的最大貢獻之一,是出產了舉世聞名的獨裁者。

這個獨裁者家族的名字叫阿薩德(Assad)。哈菲茲·阿薩德(Hafez al-Assad)統治敘利亞30年,直到2000年暴病身亡。接著上台的是巴沙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殘暴不讓其父。2024年12月初,鐵腕政權泥沙一般坍塌。

茹拉·阿薩德(Rula Asad)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生活,正是阿薩德政權的鼎盛時期。

她從小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如果還必須要有另外一份職業,那麼她會選擇做報道運動賽事的體育記者。她踢了三年足球,也學習了媒體專業,進入了報社工作。但她認為,在一個專制保守的社會,自己並沒有機會當上一名真正的記者。

在那裡,媒體都屬於國家政權,所有的掌權者都是男性。男記者報道政治、經濟和體育這些“硬新聞”,女記者只能報道文化娛樂、美容和烹飪等“輕松”話題。

茹拉不服氣。剛開始,她發現報社領導都對她尊敬有加,還以為自己的勇敢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她告訴我們說,她很快明白了,因為她姓阿薩德。放在中國當下的語境中,那就是報社領導以為她是“趙家人”——權貴家族的一員,自然要讓她三分;而且還期待她能在獨裁者那裡美言幾句,沒准兒有機會得到意外提拔呢。

報社領導後來發現,原來她跟獨裁者阿薩德沒有親戚關系,感覺“上當受騙”;不僅如此,他們還發現,她不服從性別規訓,也關心政治改革和社會改造,於是認為她是一個危險分子,對她越來越不友好。

2010年12月,突尼斯爆發茉莉花革命。緊接著,一場推翻專制政權的運動席卷整個阿拉伯世界,被稱為“阿拉伯之春”。互聯網帶來了希望,也讓全世界看見,跟全世界的人一樣,阿拉伯人也熱愛民主自由。

茹拉成為抗議運動的活躍分子,並希望這場運動得到及時兒公正的媒體報道。這就意味著,她隨時可能被逮捕進監獄。

2011年,茹拉獲得德國一家女性權益組織的獎學金。來到歐洲之後,她可以自由地通過網絡平台和社交媒體報道敘利亞的抗議活動。不想失去這個自由,於是留在了歐洲。

茉莉花革命也改變了我的命運

在伯爾小屋的書房裡,我和茹拉一起跟著一位老師學習德語。很快,老師讓我們分開上課。老師說,因為茹拉學習過荷蘭語,德語學起來容易一些,已經甩開我一大截。老師沒有說的是,她也比我要用功得多。

我在伯爾小屋住了一年,而茹拉只住了三個月。她往返於德國和荷蘭之間,還忙於參加各種活動,因此我們聊天的機會很少,大多數見面只是遠遠的一聲問候。

我沒有機會跟她講中國的政治迷因“你也配姓趙”,也沒有機會告訴她,2011年的茉莉花革命迅速傳到了中國。網絡匿名發起者號召中國人上街聚會抗議,要求民主自由。發起者在中國多個城市指定了集會地點,到達這些地點的警察遠遠多過抗議者。

當局無法查找出這場抗議活動的發動者,索性擴大打擊行動,抓捕了上百位維權人士、人權律師、作家和藝術家。

2011年3月的一個周末,法國文化部邀請我去巴黎,和作家余華、學者展江和於建嶸一起,參加了一場關於中國問題的討論會。大約正當我在討論會上發言的時候,中國警察去了我家裡。此前一個信息得到了證實:我也被列上了抓捕名單。

這就是為什麼,我來到了德國。

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大廈裡的重逢

2013年,茹拉在歐洲和同道一起創建了敘利亞女記者網絡(Syrian Female Journalists Network ,簡稱SFJN),並出任執行主任。她們為敘利亞女記者提供在線培訓和其他支持,鼓勵她們報道政治、經濟和體育等“硬新聞”,參與政治活動。

我從網絡上看到,她努力參加各種活動,接受采訪,成為敘利亞年輕女性的代言人之一。

最後一次在德國見到她的地點,我已經忘記了,但是記得她說,她也在為德國之聲工作。後來從新聞報道中看見,她還以嘉賓身份出席了2014年的德國之聲全球媒體論壇。

2015年3月,我參加了聯合國婦女地位委員會(The Commission on the Status of Women,簡稱CSW)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召開的第59屆年會。

那天下午,聽完作家、社會活動家帕姆·阿林(Pam Allyn)講她幫助全球各地的兒童識字讀書的故事,我轉到旁邊一個會議室,發現茹拉坐在講台上,正在介紹敘利亞女性的生存與抗爭。

活動結束之後,茹拉走過來和我擁抱。我們都很高興在這裡意外重逢。

她問起我女兒的情況,我說她已經上了三年幼兒園,秋天就要上小學了。

我們合影留念。回家之後,我拿照片給女兒看。她立即大聲叫道:

“茹拉姐姐!”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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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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