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漫游:「仍有時間,仍有時間」
(德國之聲中文網)
如果你曾相信什麼,
你相信自己有無盡的時間。
有時間去表達,去梳理,
去把言語排列成合適的形式,你堅信你能找到。
如今,你站在海邊,面對即將來臨的風暴。
海鷗在波濤之上盤旋,天色愈發陰沉。
……
這是居住在紐約的詩人詹妮弗·富蘭克林(Jennifer Franklin)應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之邀,為十九世紀德國風景畫家卡斯帕·大衛·弗裡德裡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作品《海邊修士》寫的配畫詩。
今天(2月8日),弗裡德裡希作品展《自然之魂》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開幕。
我正打算寫一寫去年暑假在紐約新藝廊美術館看的德國畫家葆拉·莫德松-貝克爾(Paula Modersohn-Becker)畫展,卻連續幾天都收到弗裡德裡希畫展的“會員分享”信息。
一般來說,如果你打算一年之內參觀同一家博物館三次以上,購買會員卡(或者年卡)可以節省門票費。如果你像我一樣已經給記者協會交了會費,擁有記者證,那麼在德國和歐洲的大多博物館都不用買票。但是,我給女兒辦了若干會員卡。我們一起度過的假期,大多時間都在博物館裡逗留。
博物館的“會員分享”信息,很多時候都被當作垃圾郵件忽略了。但是我卻無法輕易把目光從從“弗裡德裡希畫展”移開,我想知道他們怎樣在美國組織這個展覽,怎樣解說那些令人心顫的畫作。
坦率地說,也是因為本專欄(“長平漫游”)的名字、內容和寫法,都受到弗裡德裡希的啟發。
在本專欄的開篇文章中,我寫道:“每當有人問起這些年來的生活,我總會想起漢堡藝術館裡的一幅油畫名作《霧海上的漫游者》(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
我引用了法國藝術批評家巴布-高爾(Francoise Barbe-Gall)對此畫的闡述:“畫中圖景充滿誘惑,但它卻建立在荒謬之上。……弗裡德裡希的漫游者似乎在思考:是什麼把自己和完整的自我實現分開?但是他為自己選擇了一種不同的人生觀,一種令人驕傲的孤獨,將自己置身於平庸的日常生活之上。”(參見《長平漫游:火車又晚點了》)
從《兩個人凝視月亮》到《等待戈多》
盡管《霧海上的漫游者》是德國浪漫主義時期的代表作品,但是中國人對弗裡德裡希的名字並不熟悉。也許我們可以從廣為人知的愛爾蘭劇作家薩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說起。貝克特曾經告訴記者,他那部於1953年在巴黎首演並轟動文藝界的荒誕戲劇《等待戈多》,靈感來自弗裡德裡希的畫作《兩個人凝視月亮》。
在這油畫作中,暮色蒼茫,枯藤老樹,兩個男人——其中一位可能是弗裡德裡希本人——凝視著月亮。英國詩人艾米莉·皮蒂諾斯(Emily Pittinos)寫道:他們以欣賞月亮互相陪伴,這個奇妙的時刻甚至讓充斥著畫面的邪惡變得溫柔起來。我想,他們那個時代充滿了崇高和神秘,月亮的升起會讓人駐足觀望;在我們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這樣的時刻已不多見。
“他們那個時代”指的就是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出於對工業革命和科學理性對人性桎梏的反思,浪漫主義將人的情感體驗放在首位。弗裡德裡希稱:“藝術家的感覺就是法則”。對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來說,寫詩就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貝多芬的交響曲和歌德的小說,還有格林兄弟的童話,都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
我承認,作為一個看慣了中國山水畫的藝術愛好者,我理所當然地喜歡上17世紀的荷蘭風景畫。那些鄉村的景色,壯觀、美麗而又溫暖。我一度痴迷於阿爾伯特·克伊普(Aelbert Cuyp)畫的晨曦和夕陽,那些光芒中恰到好處的柔情,穿越三百年的時間沐浴我著的心靈。
對於弗裡德裡希的“自然之魂”,剛開始我感到完全陌生。這些作品,對自然充滿敬畏,同時強調個人體驗、親密性和開放性,讓人感到神秘、不安和驚恐,甚至死亡的氣息,是人在自然中敞開靈魂的深度體驗和無情拷問。
正如大都會博物館的描繪:作為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先鋒,弗裡德裡希重塑了歐洲風景畫,將自然描繪為深刻的精神和情感碰撞的景象。
艾米莉·皮蒂諾斯為《兩個人凝視月亮》寫的配畫詩吟誦道:
當天空過早地沉入陰霾,
白晝在夜晚的邊緣消融,
我必須提醒自己,每一個冬日的黃昏,
都這樣降臨。
正如那兩個人,
在崇高的漫步中停下腳步,
在一塊石頭旁邊小便,
想起來他們身在何處,
凝望月亮微微泛紅的光輝。
……
浪漫主義與納粹宣傳
2024年是弗裡德裡希誕辰250周年,德國三家博物館——漢堡藝術館、柏林國家美術館和德累斯頓國家藝術館——舉辦了大型紀念展。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自然之魂”,就是這個紀念展的延續。
一百多年以後,浪漫主義運動激發的個人情感和民族意識,遭到納粹政權的利用,被用來宣傳“德意志精神”。弗裡德裡希作品裡的孤獨、憂郁、迷惘和探索,都被簡化為英雄主義情感。希特勒稱浪漫主義藝術家“是我們民族最高貴精神的代表”。
由於弗裡德裡希的作品出現在納粹宣傳畫中,他在二戰之後一度遭到嫌惡和冷遇。
今天,人們仍然需要為他正名。評論家們指出,即便是《霧海上的漫游者》,弗裡德裡希想要表達的東西,也比納粹的宣傳復雜得多。它不僅關於征服,更是關於沉思、敬畏、寧靜與個人的渺小。主人公並非不可一世的英雄,而是一個身心疲憊卻還鍥而不舍的求索者。
如果你曾相信什麼,
你相信自己一無所有——
沒有時間,沒有言語。
沒有時間去表達言語。
……
風穿透肌膚,
提醒你仍然活著。
你看到地平線陰雲之下無盡延展。
即便風暴即將到來,
天空的一角依舊湛藍。
你聽見遙遠的鈸聲在低語——
仍有時間,仍有時間。
——詹妮弗·富蘭克林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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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