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之聲中文網）本周三（2月12日），特朗普終於成功地與普京通了電話，或者說終於通了一次得到對方公開確認的電話。
特朗普似乎得了一種魔怔：渴望與習近平或普京通話，或者急於公布他們通過話；而習普二人都顯得不著急跟他通話，或者至少不想公布通過話。
這在外交史上屬實罕見，更不用說發生美國這樣的大國的領導人身上了。
在上周的評論文章中，我分析了習近平對特朗普愛搭不理的原因。（參見《長平觀察：習近平為什麼不急於和特朗普通話？》）
本周類似的劇情繼續上演：周一（2月10日），特朗普接受福斯新聞（Fox News）采訪時稱，他1月20日再次就任總統之後和習近平通過話，“是的，我和他說過話，也和他的人交談過。” 他稱與習近平“私下關系非常好”，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習近平。
在周二的例行記者會上，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郭嘉昆在回答這一問題時說：“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1月17日與美國總統特朗普通話。中方已發布相關新聞稿。”如果這裡的邏輯正常，那就等於是打了特朗普一個耳光，否認二人再次通話的說法。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中方不著急或者不想公開這次通話”，但也沒有顧及特朗普的面子。相比之下，俄羅斯的克裡姆林宮發言人似乎對他就要客氣一些。
“我跟他談過了……我們想結束烏俄戰爭”
上周日（2月9日），特朗普在飛往紐奧良的飛機上說，他最近跟普京通過話。“我這麼說吧，我跟他談過了，而且我預期還會談更多……我確實認為有所進展。我們想結束烏俄戰爭。”
對此，克裡姆林宮發言人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向俄國官媒塔斯社表示“無法證實亦無法否認”。美國國安顧問沃爾茨（Mike Waltz）接受NBC訪問時也拒絕證實此事，僅稱“現在確實在進行很多敏感的談話”。
盡管特朗普稱普京是“天才”，習近平“非常聰明”，並經常炫耀他和習近平及普京是“好朋友”，但是沒有人願意說美國總統是兩個獨裁者的小粉絲，而且會產生通話的幻覺。因此，我們只能說，這些回應顯得有些怪異。
不過，事情在本周有所變化。周二，美國教師馬克·福格爾（Marc Fogel）被俄羅斯釋放回家了。他於2021年8月被俄羅斯以攜帶大麻罪拘捕，隨後判刑入獄。
順帶的好事是，這一次被問到是否與普京通話談論福格爾的釋放時，特朗普沒有再為難新聞發言人——他拒絕回答。沒有通話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通了話也不是什麼國家機密（既然人都已經釋放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拒絕回答。
這一次真的談過了，“長時間且富有成效”
周三，這位美國總統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對媒體說：他真的和普京通話了！特朗普不無炫耀地說：他們進行了“長時間且富有成效的電話交談”（“lengthy and highly productive phone call”），並稱這次通話是結束烏克蘭戰爭的談判開端。
咦，為什麼這次通話才是開端呢？他上周日不是還說，他最近已經和普京通話，談到“我們想結束烏俄戰爭”嗎？
他不在意或者說顧不了這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表態，重要的是，當天克裡姆林宮發言人佩斯科夫確認了這次通話，並透露二人通話持續了近一個半小時。佩斯科夫稱，普京同意特朗普的觀點，即“是時候讓我們的國家攜手合作了”。
還是有一些不懷好意的記者，一再問特朗普，之前他到底與普京通話沒有？特朗普一再拒絕回答。
《紐約時報》在報道中說，據知情人士說，如果有過類似的通話，政府內部一些官員當然應該知道，但是他們都表示不了解。
報道中，話到嘴邊但沒有說出來的是：特朗普可能在這件事情上撒謊了。
迄今為止，普京本人尚未就與特朗普的通話發表看法。克裡姆林宮發言人佩斯科夫表示，普京在通話中告訴特朗普，必須“消除沖突的根源”。顯然，對普京來說，這次通話的確“富有成效”，那就是要求西方作出更大的讓步。
“多極世界”裡的三個大國
心理專家可能會認為，這位美國總統明顯存在心理問題——至少在渴望與急於公開與專制者通話這件事情上——對他進行心理診斷的事情還是交給專業醫生去做吧。我在這裡想要指出的是，從時事討論的角度看，他的這些心理背後，是放棄當代國際秩序倫理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思維，對於解決烏克蘭戰爭問題有明顯的影響。
美國國務卿盧比奧前不久接受媒體人梅根·凱利（Megyn Kelly）專訪時，用他的語言闡釋了特朗普的世界觀：“最終，世界會回歸多極化，不同地區會出現多個大國。我們現在面臨的是中國，一定程度上還有俄羅斯。”在“多極世界”而不是“多元世界”裡，特朗普眼裡最重要的國家就是美國、俄羅斯和中國。
對於因為領導烏克蘭人民頑強抵抗侵略而受到西方國家領導人普遍尊敬的澤連斯基，特朗普一直有些不以為然。他曾經責怪澤連斯基，“偏要與一個明顯強大得多的敵人交戰”。他說：“俄羅斯遠比烏克蘭要大得多，也強大得多，他不應該這樣做……如果是我，我就能達成一項交易，可澤連斯基選擇了戰鬥。”
周三，特朗普與普京通話之後，也和澤連斯基通了話。他表示，與澤連斯基的談話“進行得非常順利”。但他沒有說明澤連斯基將在他與普京啟動的談判中扮演何種角色。
“他們（烏克蘭）未來有一天可能是俄羅斯的”
周三的通話發出的信息，讓烏克蘭和歐盟的領導人都意識到，他們一直擔心的事情正在發生：特朗普可能讓這些戰爭的直接受害者、受威脅者、反抗者和傾力支持者都靠邊站，直接和普京決定烏克蘭的前途。如果還有別的方面參與的話，習近平可能會排在前面，金正恩也會搭上順風車。
此前，在福克斯新聞周一播出的一段采訪中，特朗普表示，“他們（烏克蘭）未來有一天可能是俄羅斯的，也可能不會是俄羅斯的。”
這種話已經是對盟友的背叛，欺負處於弱勢的烏克蘭無力懟回去。
特朗普強行改變了美國從道義和政治利益上支持烏克蘭的立場，而是提出要烏克蘭用自然資源（如稀土礦產）交換援助。
當特朗普表達對格陵蘭島、巴拿馬運河、墨西哥灣甚至整個加拿大的控制野心的時候，批評者指出，他可能讓世界回到了十九世紀帝國主義時代，也就是大國憑借軍事和經濟力量瓜分世界的叢林社會。
很少有人看到，特朗普對烏克蘭的交易要求，也是這種帝國主義的殖民思路，也就是大國對於小國資源的瓜分——尤其是他拋開烏克蘭去和普京談判的時候。
這種思路也是在鼓勵習近平和他一起瓜分台灣：習近平先兵臨城下，特朗普再對台灣提出，把台積電劃給美國，把部分領土劃給中國，就可以達成和平，否則美國就撒手不管。
“他會來這裡，我會去那裡”
澤連斯基早就看到了被大國瓜分的危險，但是他無法改變處於被出賣的處境。
目前，澤連斯基維護烏克蘭主權的方式是，與其任人瓜分，不如主動交易。他強調，烏克蘭並不是要把資源直接送人，而是希望尋求雙贏的合作。但是，他表示，希望能在特朗普跟普京見面之前，先舉行美烏之間的領袖會晤，“否則看起來就會變成一場沒有烏克蘭的關於烏克蘭的對話”。
美國前總統拜登的立場一直是“任何關於烏克蘭的問題，都必須有烏克蘭的參與”。然而，特朗普似乎並不關心烏克蘭在這一進程中的角色。
“在所有這些咄咄逼人的交鋒背後，普京最想聽到的是，這場交易將由美國和俄羅斯單獨達成。”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俄羅斯問題專家、前國務院官員斯蒂芬·塞斯塔諾維奇（Stephen Sestanovich）在接受《華爾街日報》采訪時這樣說。
周四在布魯塞爾參加北約會議的歐洲官員們充滿焦慮。北約秘書長呂特表示，烏克蘭密切參與有關其未來的所有談判至關重要。英國國防大臣希利更直接了當地說：“沒有烏克蘭，就不可能進行烏克蘭問題談判。烏克蘭的聲音必須成為任何談判的核心。”
澤連斯基努力以樂觀的態度表達參與談判的願望。他周三表示與特朗普討論了如何“制定下一步行動，以制止俄羅斯的侵略並確保持久、可靠的和平”。
不過，特朗普並沒有這個意思。他在白宮說，將和普京面晤，“他會來這裡，我會去那裡。”他表示，兩人第一次會晤可能會在沙特阿拉伯舉行，澤連斯基不會出席。
普京應對特朗普的戰術：欲擒故縱
跟習近平一樣，普京不著急跟特朗普通話，因為他也有足夠的“代價”可以揮霍，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參見《長平觀察：美國代價在鬧，中國代價在笑》）
跟習近平不一樣的是，三年侵略戰爭已經讓普京黔驢技窮，他希望能夠結束體面地收場。他不著急通話，更多是一種利用特朗普的討好心態的戰術，或者說是一種賭注。
三年來，普京在拜登政府主導的反制政策下成為孤家寡人，國際刑事法院（ICC）指控普京犯下戰爭罪，並且對烏克蘭兒童被綁架負有個人刑事責任，因此對他發布逮捕令。
特朗普勝選之後，普京在一次活動講話中對他表達了祝賀，還稱贊他遭槍手暗殺未遂時展現出“真男人”的勇氣。他知道，特朗普就喜歡聽這種彰顯男性氣質的陳舊話語。不過，他同時強調，自己不會主動給西方國家領導人打電話。
當時，針對特朗普在烏克蘭戰爭上的立場，普京表示：“他說過有關希望跟俄羅斯恢復關系、希望讓烏克蘭危機落幕，這些想法在我看來至少值得關注。”隨後，普京通過克裡姆林宮發言人佩斯科夫表示，他隨時願意接聽特朗普的電話。
但是，普京一再表示，俄羅斯的戰爭目標沒有改變，雖然願意談判停火，但前提是必須按照俄羅斯的條件進行。他的條件是，保留俄羅斯目前控制的烏克蘭約20%的領土；烏克蘭永遠不得加入北約，並對其軍隊規模設限。
顯然，在本周三的通話中，特朗普全部或者大部分滿足了普京的條件。
一再加倍押注，普京大獲成功
美國國防部長皮特·海格塞斯（Pete Hegseth）周三在布魯塞爾北約會議上闡述了可能的協議框架。其中包括：烏克蘭無法收回所有被俄佔領土，烏克蘭不得加入北約，美國不會派遣維和部隊。
不少歐洲官員表示，特朗普的這些讓步，顯示他在談判開始前就已經失去了籌碼。“一直以來，特朗普都在談‘以實力求和平’，這正是對付俄羅斯的正確方式。”一位高級歐洲官員說，“但目前，我們還沒有真正看到實力的展現。”
拋開傳統盟友，和專制政府合作，對特朗普來說並非首例。
2020年，特朗普拒絕讓美國一直支持的時任喀布爾政府參與對話，直接與塔利班達成所謂和平協議。這個協議放任塔利班對女性教育的限制以及其他極端政策。 根據這個協議，拜登政府從阿富汗倉促撤軍，塔利班完全掌權。
特朗普喜滋滋地宣布終於和普京通上了電話，但普京才是真正的贏家。有評論認為，周三的通話，意味著普京打贏了一場重要的戰役。俄羅斯媒體一片歡呼，宣告普京“打破了西方的封鎖”。
周四，俄羅斯股市大漲，達到自去年夏天以來的最高點，而遭受重創的盧布兌美元匯率，也升至自去年九月以來的最高點。
“普京玩的是個非常聰明的游戲，”柏林卡內基俄羅斯歐亞中心高級研究員塔蒂亞娜·斯塔諾瓦亞 (Tatiana Stanovaya) 說。
俄羅斯政治分析專家伊利亞·格拉申科夫 (Ilya Grashchenkov) 表示，與特朗普的通話使得普京在烏克蘭戰爭上一再加倍押注大獲成功。這場押注最終“改變全球格局”。
“大國決定論”裡的中國：發了戰爭財，又發和平財
特朗普對習近平和普京的討好態度，也宣告西方國家另外一個努力的失敗：讓中國為支持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承擔責任。
眾所周知，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沒有收到預期效果，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中國不僅沒有參與制裁，而且趁機強化和俄羅斯的關系，對俄羅斯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去年有美國官員表示，中國通過提供無人機和導彈技術以及與俄羅斯共享衛星圖像，幫助克裡姆林宮加強軍事力量，威脅整個歐洲。
這位官員說，如果沒有中國的支持，“俄羅斯軍隊將遭受重大挫折”。
在特朗普上台之前，美國和歐盟主要國家一直都在譴責中國，要求中國減少對對俄軍出售物品。只要中國能夠部分收手，普京在談判中就會失去很大一部分籌碼。
然後，“善於交易”的特朗普完全放棄了對他的“好朋友”習近平施壓。當然，既然都是交易，中國趁機發戰爭財也無可指責。
在周四的例行記者會上，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郭嘉昆也強化了“大國決定論”。他說：“俄羅斯和美國都是有影響力的大國，中方樂見俄美就一系列國際問題加強溝通對話”，中國將“持續為推動危機政治解決發揮建設性作用”。
這種“建設性作用”，用大白話來說，就是發完戰爭財，接著又發和平財。
不用說，支持普京的人還包括特朗普一再宣稱“私交甚好”的獨裁者金正恩。除了讓本國“代價”去送死之外，他也不會因為支持侵略戰爭受到任何懲罰。在揩戰爭油方面，他也猜對了特朗普的心思，成功地下了一次自己的賭注。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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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長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