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漫游:讓德國變得更德國?
(德國之聲中文網)若干年前,我帶女兒從杜塞爾多夫去錫格堡(Siegburg)探訪她的幼兒園閨蜜,正好遇到德國選項黨(AfD)在科隆召開黨代會並舉行大游行。聽說游行有些暴力色彩,那個女孩的媽媽對我們的回程感到擔憂。她憤怒地說:“他們不是德國人!”
這個怒斥讓我印象深刻,因為德國選項黨向來都打身份政治牌,明裡暗裡鼓動區分“真假德國人”,並表示要通過“再移民”計劃來驅逐那些被他們認為不能融入德國的移民。在今年的大選活動中,其候選人魏德爾還引用了美國同道特朗普的口號:“讓德國再次偉大!”
顯然,在這些選項黨人眼裡,他們自己才是“真正的德國人”。在經歷過納粹種族屠殺的德國,身份政治是一個刺痛人心的話題。這就是為什麼那個女孩的媽媽那樣憤怒。在她看來,選項黨人自私偏狹,與二戰之後德國尤其是德國再次統一之後發展起來的多元包容精神背道而馳,因此他們才不是真正的德國人。如果真的要驅逐不夠資格的公民,首先離開德國的恰好應該是選項黨人。
但是,這種表達最好只限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否則又會落入需要區分“誰是真正的德國人”的歷史圈套。
讓德國再次強大?
不管是否喊出聲來,和“讓德國再次偉大”糾纏不清的另外一個口號“讓德國再次強大”正在成為現實。
納粹德國的歷史血債,讓二戰之後的德國軍事武裝長期籠罩在“認罪文化”的陰影之下,“不要再次強大”就是它的發展原則,也就是“和平主義”。
根據“和平主義”原則,德國政府奉行和俄羅斯發展貿易的“東方政策”。到了2014年,普京入侵克裡米亞,這一政策開始遭到質疑。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宮之後,討好普京的興趣遠遠大過強化北約,時任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示,“我們必須為歐洲人自己的未來和命運而戰”。
默克爾提高德國國防開支仍然阻力重重。到了2022年,普京再次入侵烏克蘭,她的繼任者肖爾茨成為眾矢之的:人們譴責他優柔寡斷,而德國的形象,從“反思歷史”的典範變成了“不承擔大國責任”的怯懦者。
呼籲德國增加軍費,向烏克蘭輸送重型武器,甚至派遣干預部隊,成為大眾輿論中的主流聲音。聲名卓著的哲學家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和他的同輩知識分子執著於和平主義理念的呼籲,則成為再也沒有人想要聽見的歷史嘟囔。
德國聯邦大選之後,即將上任的新總理梅爾茨在組閣前就完成了多黨共識:“債務剎車”將放寬對軍費開支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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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大家也放心,他在此之前就已經承諾,不會和德國選項黨組閣謀政。
“德國變得更德國”
此時,我特別推薦人們來杜塞爾多夫,去北萊茵-威斯特法倫藝術收藏館(Kunstsammlung Nordrhein-Westfalen)的K21展館看看藝術家卡塔琳娜·西弗丁(Katharina Sieverding)的紀念特展。
上一次德國人或者說德國作為國家的身份焦慮,是在1990年再次統一之後。“何為德國”、“什麼是德國人”的討論紛紛登上報紙版面。當時發表在《時代周報》(Die Zeit)的一篇評論文章的標題是“Deutschland wird deutscher”(德國變得更德國),其中的歷史反思、自我解剖和現實嘲諷意味,讓西弗丁過目不忘,而且難以放下,最終成為她的一副著名作品的標題。
西弗丁畢業於以攝影革命震撼藝術史的杜塞爾多夫美術學院,也長期生活在杜塞爾多夫。她大部分的作品都是自傳攝影。她把自己有時涂成紅色,有時涂成金色,但是巨大的面孔和深邃的眼神,總是讓觀眾對現實感到不安,對自己和整個人類充滿疑慮。她從個體的反思出發,表達了對歷史政治、性別文化和國家身份的思考。
《德國變得更德國》創作於1992年。當時,德國的霍耶斯韋爾達(Hoyerswerda)、羅斯托克(Rostock)和梅爾恩(Mölln)等地發生了嚴重的種族襲擊事件。
在這幅作品中,西弗丁的臉被圍繞在一圈插滿飛刀的木板上,仿佛是某種驚悚馬戲表演的靶子。
這副作品最初是為斯圖加特一個文化項目設計的公共海報,但由於政治敏感性,未能在當地展出。隨後,它在柏林、紐約、阿姆斯特丹等地展出,成為當代經典。
哈貝馬斯悲嘆道,“新的德國認同危機”預告了以對話和維護和平為主旨的德國政治模式的完全結束。在人們更需要飛刀的年代,西弗丁的巨大面孔上的驚恐,似乎也已經讓人看不見了。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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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