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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漫游:那些連罵都不讓你罵的畢業演講

(德國之聲中文網)石冬青女士,就是我在最近的六四紀念訪談中提到的,當年天安門廣場上的播音員,轉發給我一個視頻鏈接。又是一個畢業演講。我點開一看,覺得演講者很眼熟。再一看,原來是匡靈秀(Rebecca F. Kuang),一位美籍華裔小說家。

經朋友推薦,我在讀她的兩部小說《罌粟戰爭》和《黃色面孔》,但都還沒有讀完。她對歷史的深入思考、巧妙運用和奇幻想象,以及嶄新的敘事風格,都讓我感到新奇。

這個視頻,是她受邀到母校喬治城大學畢業典禮上,為2025屆畢業生做的一場演講。

畢業演講火出圈

我說又是一個畢業演講,是因為最近哈佛大學畢業生蔣雨融的演講火出圈,據稱成為近期中文輿論場上最激烈的爭議事件。

曾幾何時,任何一個“哈佛女孩”,都是中國媒體上光彩照人的偶像,中國父母眼中位居頂級的“別人家的孩子”。但是,蔣雨融遇到了中國經濟困頓時刻,社會不公尤其突出,人們對精英階層的腐敗和冷漠的憤怒,遠遠超過了對其成功的贊賞和仰慕。她的演講被認為空洞、隔膜和虛偽。還有批評者認為她使用中國宣傳話語(“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共同謀或者潛在間諜。

仍然有很多人為她感到驕傲,認為她提倡多元、平等和全球化,弘揚了哈佛精神,並以此回應了特朗普對哈佛的打壓,因此贏得了現場熱烈的掌聲。

其他一些華裔學生的畢業演講也因此受到關注,例如南加州大學大的朱浩偉、阿默斯特學院 的Thomas Ye和哥倫比亞大學的 Andrew Yang。其中Andrew Yang的演講被認為真誠、朴實而幽默,得到廣泛好評。

而被石冬青稱贊為非常優秀、感人至深的匡靈秀的演講,在中國國內輿論中,完全不見蹤影。

“別人家的別人家的孩子”

按照成功學定義的標准,匡靈秀顯然是“別人家的別人家的孩子”。她出生於中國廣州,4歲隨父母移居美國,上過的名校有喬治城大學、劍橋大學、牛津大學和耶魯大學,一直讀到博士學位。

她不只是“上過”名校,而且成就斐然,不到20歲就寫出小說《罌粟戰爭》,出版後登頂《紐約時報》和《星期日泰晤士報》暢銷書榜。她筆耕不輟,作品一部接著一部,獲得過星雲獎、軌跡獎、克勞福德獎和英國圖書獎,並入選 2023 年《時代》雜志百大影響力人物以及 2024 年《福布斯》30 位 30 歲以下傑出人物榜單。

很多華人父母在為孩子不會說中文發愁,匡靈秀的碩士和博士專業都是中國和東亞的語言、文學和歷史。她的小說也多取材於中國歷史。

要說批評特朗普政府,蔣雨融只是泛泛而談,匡靈秀更加針鋒相對。她在演講中說,高等教育正遭受聯邦政府的攻擊,求知、探索和好奇竟成為罪過。她還諷刺美國政府可能正在轉向專制,觀眾的掌聲經久不息。

聽上去,幾乎沒有理由不讓匡靈秀成為中國社交媒體上華人的驕傲,連續數日的熱搜榜首,人人稱羨的成功人士,狂懟特朗普的巾幗英雄,弘揚中華文化的炎黃子孫。

“我有七個祖父母”

人們通常也會期待,一位成功的作家寫的演講詞,本身也是一篇優秀的範文。如果你也這樣想了,那麼匡靈秀不會讓你失望。一個中國的語文老師,可能會對這篇演講詞寫下這樣的評語:內容豐富,主題鮮明,敘述流暢,結構緊湊,有骨有肉,有張有弛。

中國網民的正面評價,如果有的話,可能會更簡略:又有深度,又接地氣。

先說接地氣。網民大概都會很喜歡這一段:

記住那種悠閒地翻閱課程目錄的感覺,就像它是自助餐一樣——一個學期讀亞裡士多德,下個學期讀康德,誤解彌爾頓,假裝讀過喬伊斯,在講座中打瞌睡,因為生病而乞求論文延期(實際上我們是宿醉),為了早上翹課而杜撰祖父母的死亡。我有七個祖父母。

不過只有一段。在我看來,演講的其他部分也很接地氣,但我不確定中國網民是否喜歡了。

整個演講的主題,可以概括為一句話:“美國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也就是當下美國的教育危機。

怎麼談呢?說來也很平常:通過自己家人的求學經歷,來鼓勵莘莘學子為留住校園的美好而抗爭——

心靈的生活是個烏托邦,歷史證明了它的脆弱性。如果我們停止為它而戰,它就會死亡。

毛澤東時代的鎮壓與飢荒

匡靈秀的這場演講,大約三分之二的內容,是在講她家四代人的求學故事。

她的曾祖父來自湖南省的一個小村莊。他是家裡第一個識字的人,高中畢業時成績名列前茅。他本來可以去廣州的嶺南大學,但當時正值內戰,因為家人擔心,他留在家鄉成了一名小學教師。

跟很多中國知識分子一樣,內戰的結束,才是更大的苦難的開始。中共奪權之後,開始鎮壓任何獨立思考,她的曾祖父遭受迫害,被解雇成為農民。

也許美國聽眾不能完全明白,小學教師和農民,兩種身份的差異有多大。中共實施城鄉隔離政策,農民低人一等,遭受各種盤剝,不僅沒有任何福利,還要在飢腸轆轆之中,供養城裡人的福利。

接下來,她的祖父在所謂的“新中國”,在家族求知路上倒退,只讀到中學。那是飢荒年代,上學是一種普通人負擔不起的奢侈品。

中共政權下的第三代,匡靈秀的父親,出生在“文革”期間。她講道:

那是意識形態歇斯底裡的十年,知識分子遭受毆打、監禁和處決,大學被關閉,學生被送到農村接受政治再教育。

幸運的是,當她的父親八歲時,毛澤東死了。第二年,中國恢復了高考。全家都很興奮,四處為他父親搜尋教科書。

他的父親考入北京大學物理系,1989年夏天畢業之前,被美國大學錄取去攻讀博士學位。

鄧小平時代血腥的夏天

“那個夏天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匡靈秀繼續講道。

中共前總書記胡耀邦去世了。他是黨內的改革者,支持經濟和政治自由化,為此被迫辭職。當他去世的消息傳出時,北京的學生湧入天安門廣場抗議,我的父親和他的同學們一起走上街頭,要求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和民主改革。

我問過他在示威初期是否害怕過。他說沒有。他說學生們一開始很樂觀。“我們認為自己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我們都投入其中。我們以為學生會獲勝。當政府派出坦克時,我們全都驚呆了,這是誰也無法想象的事情。”

我才知道,原來匡靈秀也是“六四”二代。我和冬青一樣,真的為她感到驕傲。

不用說,和成千上萬經歷了六四鎮壓的中國人一樣,她的父親選擇離開中國,留在美國,讓孩子在美國長大。在他眼裡,美國是一個擁有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的烏托邦。

講到這裡,匡靈秀說出了一個基本事實——而這個事實,包括蔣雨融在內的絕大多數華人畢業演講者都會竭力回避——那就是:中國是一個專制國家。她還擔心特朗普佔據權位的美國也正在走向專制,表示他父親和她自己都會為守住美國的自由而抗爭。

他說他已經逃離過一個專制國家,不想再逃離第二個。

掌聲經久不息。

尋找另一間教室

最後是匡靈秀自己的求學故事——

快進到2013年。在我整個家族歷史中,我是第一代不用擔心是否被允許完成高中學業的人,不用擔心申請時大學是否還開著,不用擔心進去後是否能自由地表達和學習。我成為喬治城人,純粹是因為我願意。我換了三次專業,只是因為我可以。

匡靈秀寄語她2025年畢業的學弟學妹們——她當然知道,也是對整個世界發出的信息——

你們已出伊甸園,前路考驗必將動搖心中烏托邦——若它曾經存在。理想即將受檢驗,夢想多半撞鐵砧。若你堅守原則,終將面對坦克。

作為一位歷史學者和小說家,匡靈秀顯然希望世人記住,1989年那個夏天,她的父親,一個和此時坐在台下聽她演講的學弟學妹們同齡的,懷抱理想憧憬未來的青年學生,和他的同學們在極度震驚中面對的開往天安門廣場的坦克,以及勇敢地攔截坦克的“坦克人”。

我問女兒是否知道“坦克人”,她說知道。我推薦她看PBS Frontline出品的紀錄片《坦克人》(The Tank Man)。那裡面有一些她熟悉的叔叔阿姨的面孔——當他/她們年輕的時候。

我也推薦她看匡靈秀的這個演講,並希望她能理解匡靈秀傳遞的這個信息——

我父親從那個血腥的廣場走出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另一間教室。

假如假裝天安門屠殺不存在

至此,不用我贅述,大家也能夠明白,為什麼在中國的輿論場中,一方面激烈地爭論著華人畢業演講,一方面如此優秀的畢業演講卻不見蹤影。

中共嚴厲的言論審查機制,以及已經被很多中國人內化成為本能的自我審查,讓很多“別人家的別人家的孩子”,只能永遠地留在“別人家的別人家”。

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例如我在六四紀念訪談中提到的劉賢斌的女兒陳橋,還有伊力哈木·土赫提(Ilham Tohti)的女兒菊爾·伊力哈木(Jewher Ilham)等等,她們都在網絡上留下過精彩的演講和訪談。

作為中國網民,先不要說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她們的演講和訪談。問題的關鍵是,他們不讓你看到這些信息。在中國國內的網絡空間,他們連罵都不會讓你罵。

不要相信那些說中國網民對政治不感興趣的鬼話。假如匡靈秀不是或者不說她是“六四”二代,在畢業演講中也假裝天安門屠殺不存在,假裝中共不是專制政權,只批評特朗普的政策,只警告美國可能走向專制,只擔心美國大學校園退化,那麼她的演講大有可能正在微信和微博上瘋狂傳播。

長平是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他目前是德國之聲專欄作家、中國數字時代執行主編以及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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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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