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漫游:中國游客擋住自行車道,何以不能成為刻板印象?
(德國之聲中文網)在阿姆斯特丹斯希普霍爾機場,乘坐國際城航班入境的乘客,會看到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用英語寫道:“歡迎來到荷蘭。在我們這裡,自行車比人還多。當你聽到‘叮鈴鈴’的聲音時,請小心看路。”
我早年在成都生活過十多年,當時那個城市是名副其實的自行車王國。上下班高峰期間,整個城市都是騎車人的海洋,我也是其中的一滴水珠。我不認為還有別的地方可以給我那麼強烈的印象。
但是,荷蘭人這個廣告語還是“凡爾賽”得很到位。不用想我也知道,即便成都在自行車最繁盛的時期,也不可能車比人多。原因很簡單:沒那麼有錢。
當時的自行車通過性別來區分大小:女車小,男車大。很少見到專門為兒童設計的自行車。因此,很多家庭只有一男一女兩輛自行車。孩子們要麼被前後搭在車上,要麼自己騎竭盡全力才勉強夠得著踏板的成人自行車。
果然,統計數據表明,荷蘭是全球唯一自行車比人多的國家。當然,可能沒有統計上中國游客的數量。
寫這句話的時候,我也有了一種黑人在美國的“自豪感”——某些嘲諷黑人的玩笑,只有黑人自己才能說。
一本童書裡的種族歧視
我想,對於大多數荷蘭人來說,比自行車更值得驕傲的是多元包容的文化。因此,當我看到一本童書涉嫌歧視華人引發抗議的新聞時,感到相當的驚訝。
這本名為《我的生日之城》,是慶祝阿姆斯特丹建城750周年的紀念書籍,書中附有市長簽名信,由市政府免費贈予約三萬名小學生。但是,書中一款桌游游戲地圖第42格寫道:“你好(Ni Hao)!中國游客擋住了自行車道。為了避開他們,退回39格。”
作者真是一個天才!這句話比阿姆斯特丹斯希普霍爾機場那句廣告語寫得還要聰明:中國游客不僅人多,不懂規矩,而且擋住的還不只是商店入口,地鐵檢票口,還有自行車道——這等於是說,中國游客破壞了荷蘭文化的象征。
作為在歐洲生活的華人,我很感激荷蘭華人抗議者的行動。根據新聞報道,華人們通過各種方式表達抗議,包括上周四大約一百名華人聚集在阿姆斯特丹市政廳前示威。
隨後,阿姆斯特丹市長哈爾瑟瑪(Femke Halsema)、學校管理聯合會與童書出版社分別與亞裔社區代表會面。市長哈爾瑟瑪形容涉事文字“不得體、令人不適”。學校管理聯合會代表也承認,盡管初衷可能無惡意,但是傷害已經造成。出版社道歉,並表示將派發貼紙更正錯誤。
喜歡聚眾是中國人的習慣?
中國人多是一個事實。如果不是中國政府的治理讓其中6億人的平均月收入僅有人民幣1000元,以及中國人辦個護照也沒那麼容易,很多人有了護照還要被沒收,護照沒有被沒收出境還可能被攔截,以及西方國家簽證官的各種刁難,在荷蘭被中國游客擋住的自行車道只會更多。
即便如此,這也不能成為歧視華人的理由。中國游客擋道不等於所有華人都愛擋道,而且中國游客擋道固然不好,但也有可以解釋的原因。
我還在中國媒體寫專欄的年代,輿論氛圍很不一樣。當時中國人心心念念“與國際接軌”,最在意的是“國際形象”,媒體頻繁討論“游客素質”,官方機構也一再發布境外旅游行為指南。中國游客也會互相監督,胡亂涂鴉等“丟中國人的臉”的行為,可能會在國內網絡平台遭到檢舉揭發,當事人會被群起而攻之甚至嚴重網暴。
在這種情況下,我多次寫文章為中國游客的“素質”辯解。我認為,很多游客的不良行為,不是因為“中國人的素質”,也並非源自傳統文化,而是存在現實選擇的合理性。
用文化和習慣來解釋顯得比較振振有詞。比如,曾任外交部副部長的武大偉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這是一種習慣而已。例如喜歡聚眾、喜歡大聲說話。你看,在機場裡、餐廳裡,大家聚一塊說話的,都是中國人。可這就是一種習慣,我們還看不慣外國人那種小聲嘀嘀咕咕、當著面還要相互咬耳朵呢。”他認為,這些是文化差異,外國人有他們的禮節習慣,我們也有自己的禮節習慣,並不能說誰對誰錯。
中國是如何影響德國出版商收回一童書的?
我寫了不只一篇文章來反駁這位副部長的說法。例如,2009年4年,我在《瀟湘晨報》的專欄中要求武副部長解釋:為什麼中國大陸游客的行為在台灣也遭到非議呢?中國大陸和台灣會有這麼大的文化差異?難道我們的文化不是同根同源嗎?——我知道很多台灣人並不認為自己和中國人同根同源,但武副部長肯定不敢這麼想。
我寫道——
現在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禮節,和日本人比起來相距甚遠,但是我很懷疑唐朝的時候是不是這樣,清朝的時候呢,民國的時候呢?假如當時並非如此,那麼我們應該思考的是,現在的情況是怎樣形成的。同樣,題壁也並非中國人所獨有。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古代文明都留下了壁畫,這說明古人在牆壁上抒情是一種全球化的普遍現象。中國古代固然因為詩詞和書法的普及,使得題壁更加理直氣壯,而且風流倜儻,但是為什麼這個傳統中丟失的是詩詞和書法,保留的只是題壁這一種形式呢?再說喧鬧,從一些影視作品裡可以看到,歐洲中世紀的酒館裡並不安靜。現在震耳欲聾的迪斯科舞廳,也來自西方社會。大到民主也是如此,西方人在歷史上的確有過很多民主制度實踐,但他們也曾經歷過專制統治的黑暗,我們也能從《孟子》裡讀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主張,為什麼不說專制也是他們的傳統,民主也是我們的古訓呢?
擋道原因與刻板印象
在差不多同時發表於《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的一篇文章中,我進行了更多的解釋——
我看見一些旅游社為中國大陸游客安排的行程非常緊張,每到一個景點幾乎只有照相留念的時間,但是游客們也很滿意,因為他們並沒有多余的心情來享受人文和風景,而是急於證明自己來過了。沒有經歷過被剝奪出行自由的外國人,以及在網絡上辱罵趙根大(因為在台灣名勝涂鴉而遭到中國網民網暴的常州游客)的中國年輕人,是不能理解這種心態的。
我也知道很多美國人一生都沒有去過巴黎,但是他們在心理上是自由的,覺得自己真是那麼瘋狂地熱愛巴黎的話,總是可以去的。而且他們的親戚朋友、左鄰右舍,也懷著同樣的心理,並不需要他們幫助滿足幻想。
有些中國大陸游客到了國外,言行舉止比在國內還要放肆,這是因為他們內心還沒有擺脫被禁錮的陰影,或者覺得自己比別的國人更有能力獲得自由,忍不住興奮過度了。
轉眼之間,十六年過去了。今天中國的年輕人,出國旅游更容易了,心態上也更加放松了。如果他們還在擋住荷蘭人的自行車道,可能需要更多的解釋。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變動不居,這種行為不能作為對華人的刻板印象寫進童書裡。
長平是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他目前是德國之聲專欄作家、中國數字時代執行主編以及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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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