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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座評論:一場陸配街頭直播引發的獵巫狂潮

(德國之聲中文網)無獨有偶,那幾天在高雄鼓山區,也有一名大陸口音的女子,早上出沒在國小校園開直播家長引發恐慌。警方和裡長都到場了解,也找到人了,該女子從大陸來台20多年了,已取得身分證,為了直播賣貨而拍下台灣的生活點滴上傳到抖音平台。警察在她手機裡並沒有發現對孩子們有特定特寫的影片。

有關新聞一出來,社交媒體迅速沸騰,一連串未經查證的“滲透”指控浮出水面。在YouTube、Threads等平台上,不斷有網友將偶遇的街頭拍攝者貼圖上網,指責他們是“中國間諜”、“直播采集街景用於攻台”,甚至在鏡頭前喊出“六四天安門”、“台灣中國一邊一國”等口號,試圖對拍攝者“驗明正身”。

雖然這些被圍攻的對象後來被證明往往是本地居民,但這種獵巫行動仍然愈演愈烈。這也是自從陸配群體這兩年被集體汙名化以來,受排斥遭遇從線上發展到現實生活的最新案例。

戲劇性的是,這些被指控為“可疑”的陸配博主,其實長期在大陸社交平台上以“台灣生活博主”身份活躍。她們的視頻中,台灣街頭寧靜、校門井然、交通有序,被描繪成“和大陸同文同種但是更文明的社會”,這個主題在抖音、小紅書等平台素來能吸引大量流量,讓許多大陸觀眾對台灣充滿好感和憧憬。對許多陸配而言,這樣的內容不僅是文化橋梁,更是生計。

為什麼這麼多陸配投入自媒體創業呢?其實陸配在台灣就業市場長期面臨結構性障礙。據移民署調查,部分雇主與公眾對相關法規理解不足,導致陸配求職時常遭誤解;在勞動參與率偏低、社會融合進展遲緩的現實下,透過自媒體創業成為許多陸配的替代出路或者副業。她們所展現的,不僅是日常生活,更是一種在夾縫中生存的策略。

然而就是這樣的烏龍獵巫,卻迅速擴散,並蔓延到現實生活中。

幾天後,Threads上有人發文說在台中高鐵站發現一位婦女正在直播,於是他“直接走到她附近大喊八九六四、天安門、香港獨立”。結果後來就有網友發文表示這是她媽媽,一個彰化在地人,當天只是拍影片記錄跟家人團聚包粽子的心情。

有人打Uber遇到一名來台14年的山東男性陸配司機,雖然行程中對方很禮貌,但是網友依然發文質疑“現在中國人這麼輕易就可以在台灣一邊開車一邊打聽大街小巷了嗎?”然後他除了通報Uber,還標注了移民署。

某女網友爆料,一天她在家附近橋上拍風景,被一位阿姨當街質問拍什麼,為什麼長得不像台灣人。可是該拍照女網友其實是原住民。

還有某位女性攝影愛好者在台北某路口拍攝馬路,被路過網友拍下數張照片發上Threads,質疑其疑似“滲透”的行為,懷疑她像陸配,甚至像跨性別者。很快當事人發長文回應自己是地道台灣人,只是愛拍都市地景的攝影愛好者而已。但是網友們依然認為她行為可疑,繼續追討。

近日,還有一名國中畢業生穿制服對著校園內錄影,也遭網友偷拍發上社交媒體懷疑其有滲透嫌疑。後來該男生的哥哥發文稱這是他參加畢業典禮的弟弟,只是拍片留念而已。

甚至還有Twitch直播主在路上直播時,突遭一位女性闖入鏡頭,狂喊“六四天安門”與“台灣中國一邊一國”,雖然博主解釋“我是台灣人”,但該名警惕的女性依然質疑是否有“Twitch”這個平台。

這樣的案例,多不勝數。盡管就連海外的泛綠支持者學者都認為:台灣許多街道是公開資料,在谷歌地圖上都能看到,“會這樣收集資料,未必需要靠‘陸配’或中國籍人士就是”。但這些獵巫者們仍堅信有大量陸配上街拍照為對岸攻台提供地圖。

獵巫行動遠不止於此。前段時間,台灣嘉義街頭一個原本人氣滿滿的豆乳雞攤,竟因一塊門口立牌“我是東北人,請不要講台語,謝謝”,而點燃網路怒火,遭部分網友圍剿,甚至門店被打成“統戰據點”,最終導致老板閉店歇業。

去年,社交媒體上還發生過“紅色店家”事件,有網友把全台1000多家由陸配、泛藍支持者、有簡體字的店鋪,通通在谷歌地圖上標注為“有統戰嫌疑”的店家,並呼籲台灣人抑止消費,該地圖獲得很多民族主義者和KOL轉發。

“叫魂時刻”在民主世界的普遍性

針對陸配獲中國籍人士一系列的獵巫行為,不禁僅讓人想起美國漢學家孔飛力1990年出版的《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該書描述了一場發生於乾隆年間的集體歇斯底裡:一則關於“剪辮吸魂”的謠言引發了全國範圍的緝拿“妖人”,冤案與恐慌如野火蔓延,最終叫魂案無一可以作坐實,整個清剿運動無疾而終。

如今在21世紀的民主台灣,這場“叫魂”的回聲似乎再度響起,只是這次的“妖人”,換成了陸配與普通市民。

其實,這種恐慌並非台灣專屬,也不是古代中國人的特有產物,更不能簡單歸咎於“愚昧無知的國民性”,它甚至與國家體制沒有必然關聯。

縱觀歷史,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這樣的“叫魂時刻”都曾上演過。250多年前的那場“叫魂”鬧劇聽來荒誕,與今日科學發達的時代似乎毫不相干。但如果我們檢視這類群體性瘋狂的背景,就會發現,這些大規模的社會動員都顯示出類似的結構性要素:一種似是而非的意識形態、一種可被輕易動員的群眾恐懼、以及一種合法化的非常態政治。

首先,不論是“叫魂”還是“偷拍”,它們本質上都涉及對一種“看不見的敵人”的執念。相信妖術顯然不符合常識,就如相信街頭的陸配都是在“偵查地圖”一樣。但這類觀念一旦被文化建構,就會被賦予政治意義和正義正當性,成為國家認同焦慮的出口。

其次,群體性瘋狂從不是“瘋子”的專利,而是正常人在結構性恐懼與仇恨中表現出的合理反應。在撕裂的社會中,普通人渴望補償不平等結構下的失落感。

250年前,“叫魂”是一種關於權力的幻覺,也是一種皇權對底層的“權力補償機制”。在今日的台灣,揭發陸配、舉報紅色店家、發動網絡霸凌、甚至檢舉新住民,都是一種小我權力的演練,舉報機制成了“抗中”敘事下的“平民復仇”的工具,完成了“全民皆兵對抗龐大敵人”的狂熱想象。

再者,是非常態的政治機制被啟動了。在乾隆年間,叫魂被定性為“謀反”,由上至下進入國家日常治理機制。

“舉報之權”,等於扔在街頭的一支上膛武器,人人都可以取而用之,到最後,舉報成為道德表演,追殺成為情緒宣洩,甚至是一種樂趣。而如今在台灣,對象不過是換成了陸配而已。當然,如今的台灣並無朝廷賞銀,但有“按贊”、有轉發,有網絡聲量與“檢舉正義”,更有定義了“敵對勢力”的上意。

這些結構邏輯,並未因時代進步而自動消失,反而在民主制度下,它們以更隱匿、卻同樣危險的方式復現。當對象是陸配、是模糊邊界的“內敵”時,法律與媒體、民意與行政體制之間的邊界就開始失焦。

當然,台灣遠未至於全面性的恐怖統治,但這也正是此刻值得警惕之處:如果“民主”是保障台灣安全的最好武器,那麼“叫魂”的蔓延則是自廢武功。

上官亂是中國大陸作家、媒體人、評論人,長期致力於女性主義、少數族群、台灣社會人文題材的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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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上官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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