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

長平漫游:「這種恥辱感讓我不會麻木」

(德國之聲中文網)讀書小組的一位朋友發來郵件,問我是否了解鄭小瓊,因為她的女兒向她提到了這位中國詩人的作品集《 女工記》。

我們仍然在讀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繁花》。正如我此前介紹過的那樣,我們的集體讀書方法,是輪流用中文朗讀,每讀完幾段就翻譯成德語,隨時嵌入討論。小組中只有我的母語是中文,但德語仍在初級學習階段,雖然有英語和翻譯軟件幫助,也頗為不易。我很高興我們已經這樣讀了十年書。

毫不誇張地說,這個位於德國杜塞爾多夫的讀書小組,讀過的中國文學和社會科學書籍,超過了很多中國人。其中一位朋友,在企業界工作,去中國出差,和同行聊到王安憶和楊本芬,並打聽去哪裡買最新的中國文學作品,對方很驚訝地說:“現在沒有人讀小說了。”

延申閱讀:長平漫游:我們的讀書小組

《繁花》太厚了,我們不得不改為選讀,提早結束。因此,那位朋友的郵件,也是在討論下一本書的選擇。

我回信說:鄭小瓊是中國最好的詩人之一。我是她的大粉絲。十八年前,我在中國寫作專欄的時候,還寫過文章稱頌她呢。

這篇文章是《有多少人保留了鄭小瓊那樣的恥辱感》,發表在2007年6月9日我在《南方都市報》的專欄《誰是誰非》,現在在網絡上還能查到。這應該是我在中國發表文章最多、讀者量最大的專欄。

“在現實中顫栗的鐵”

出生於1980年的鄭小瓊,20歲從四川南充農村前往廣東東莞打工,是那個時代最常見的風景線中的看不見的一個小點。跟千千萬萬個打工者一樣,她吃盡苦頭,受盡剝削,“記憶中除了累沒有別的”,結果“欠的債比工資多”。

跟別人不一樣的是,她有寫詩的才能和愛好。比才能和愛好更重要的是,她有擁有詩人的靈魂和勇氣。她從寫一個異鄉人的孤獨和思鄉開始,然後直面打工者的痛苦和憤怒,寫出了一個個人的掙扎與尊嚴,為一個時代留下了見證。

看見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機台上,它慢慢的移動

轉身,弓下來,沉默如一塊鑄鐵

啊,啞語的鐵,掛滿了異鄉人的失望與憂傷

這些在時間中生鏽的鐵,在現實中顫栗的鐵

——我不知道該如何保護一種無聲的生活

作為打工者中的一員,鄭小瓊將這個群體“無聲的生活”寫成了“有聲的詩歌”,被稱為“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部關於女性、勞動與資本的交響詩”。她很快受到關注,獲得了包括人民文學獎在內的中國諸多詩歌獎項,出版了《女工記》《黃麻嶺》《人行天橋》十多部詩集。

從網絡介紹中我得知,《女工記》已被譯成德、英、法、日、韓、西班牙、土耳其等多種語言出版。也許我能為讀書小組找來德語版和英語版對照閱讀。

“在字的橫豎間閃爍著恥辱的斑點”

經過這位朋友的提議,我的那篇舊作,就成為我們的讀書小組最近一次聚會的閱讀材料。

我的文章不是文學評論,可以算是借題發揮,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我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討論詩藝,而是為她的恥辱感深受震動。相比較她的恥辱感、疼痛感,人們常說的從生活中尋找靈感,顯得多麼淺薄和做作。

我摘錄了鄭小瓊幾句詩——

“我們在廢紙上保持古老而優雅/內心灌滿了恥辱”,“我們的羞愧來自沉默太久太深/我們在痛苦中寬恕脆弱的靈魂”,“習慣了沉默的/恥辱,還要我,過早的/拋下青春與憤怒”,“我們的人生正被時代刪改或者虛構/在字的橫豎間閃爍著恥辱的斑點”。

我認為,這種清醒的恥辱感,不僅是一個叩問人生處境的好詩人所必須具備的敏感,也是一個追求有尊嚴的生活的普通人所應該持有的警惕。

最近我接受了一次關於“六四”的訪談,編輯將標題取為“我活著是一種恥辱”,引發了一些爭議。有關心我的朋友說:六四鎮壓不應該是你的恥辱,這是中共的恥辱。辱罵我的網絡五毛們則說:活著是恥辱,怎麼不去死?

我借此對德國朋友們解釋說,被迫生活在不義的世界,就是作為一個人的恥辱。正如我在文章中所說:

恥辱感是人類捍衛尊嚴的基礎,是人類追求自由的動力,是人類最珍貴的情感和認知能力。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喪失恥辱感的時候太多了,很多人為自己的麻木不仁而心安理得,為自己的犬儒混世而沾沾自喜,甚至為自己的坑蒙拐騙而洋洋得意。良知被出賣,靈魂被收買,歷史被遺忘,真相被隱藏,規則被扭曲,律法被踐踏,並不是多麼罕見的事情。

由於詩歌通常難以翻譯與理解,在接下來閱讀《女工記》之前,我先給了讀友們一個“簡單粗暴”的墊底:我帶領大家一起朗讀了德國《基本法》第一章第一條:“人之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及保護此項尊嚴為所有國家機關之義務。”

我說,這就是理解鄭小瓊詩歌的關鍵。

“我的詩歌灰,因為我的世界是灰的”

幾天前,我在哥本哈根參觀了丹麥工人博物館(Arbejdermuseet),看見詩人烏利齊·彼得·奧弗比 (Ulrich Peter Overby)的雕像,對我在文章中談到的鄭小瓊的一個選擇有了更多的想法。

鄭小瓊早年曾參加當地文學院合同制作家競聘,卻因為申報選題——調查打工者的生存狀況——不夠主旋律而落選。當她獲得官方的主流文學獎之後,機會又不請自來,當地作家協會邀請她加入,可以去當拿工資的專業作家。但是她拒絕了,依然留在工廠。她說,“我覺得還需要保持這種在場感,一種底層打工者在這個城市的恥辱感,這種恥辱感讓我不會麻木”,“打工的疼痛感讓我繼續寫詩”。

這是我寫那篇文章討論她的恥辱感的原因。

奧弗比出生於1819年,被譽為丹麥第一位工人詩人。

在兩百年前的丹麥,底層工人也過著悲苦的生活。和鄭小瓊一樣,奧弗比用自己的筆記錄了工人生活的艱難,以及他們對尊嚴的渴望。

工人詩人加入官方領導的作協,無疑是一種恥辱。但是,加入組織本身並沒有問題,還可能讓自己貢獻更多。奧弗比加入了丹麥國際工會,他的詩歌成為工人運動的力量源泉。

在兩百年之後的中國,鄭小瓊沒有趕上這樣的“好時代”。她還不得不為自己辯解說:

有人多次說我的寫作太灰暗,太尖銳,只是停在憤怒的表面,是的,我只是想說,這些是我的真實感受。我不知道什麼叫光明或陰暗,我只看見事實。我的詩歌灰,因為我的世界是灰的。

長平是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他目前是德國之聲專欄作家、中國數字時代執行主編以及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

德國之聲致力於為您提供客觀中立的新聞報導,以及展現多種角度的評論分析。文中評論及分析僅代表作者或專家個人立場。

DW中文有Instagram!歡迎搜尋dw.chinese,看更多深入淺出的圖文與影音報道。

© 2025年德國之聲版權聲明:本文所有內容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如無德國之聲特別授權,不得擅自使用。任何不當行為都將導致追償,並受到刑事追究。

作者: 長平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