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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中國經濟穩健?歐洲不這麼認為

DW:中國最近的經濟表現不錯,尤其是對外出口強勁,中國挺過美國發起的貿易戰了嗎?

劉宛鑫:到目前為止不能說中國挺過美國發起的貿易戰。因為這個貿易戰還是持續在進行。中國現在的出口整體表現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是因為美國總統川普說要提高關稅,而中國的企業一直以來的反應都很快,因為預期會有比較高的關稅,所以提早把很大一部分的產品出口到美國,避免高關稅。所以我們看到上半年出口是比預期好的,包括第一季度增加其直接出口到美國,上半年增加其出口到其他國家比如東南亞,而這其中很多商品最終是要銷往美國。出口支援了中國第一跟第二季度的經濟成長,但這不代表今年度它的經濟成長就會完全沒受到貿易戰影響。

還有一個原因是雙方只是暫時性休兵,即使在瑞士與倫敦兩次中美會談後雙方發出正向的信號,但不代表可以達到最終的會談目標,中國現在跟美國貿易戰還在持續進行中,90天之後,8月會發生什麼事情亦或是政策的走向沒有人知道,因為川普的政策不確定性非常高,只要雙方再有衝突點,川普的回應很可能就是再提高關稅,到時中國將如何反應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除了中美雙邊之間直接的貿易戰之外,中國現在在全球經濟和貿易裡面扮演一個非常中心的角色,美國又持續跟其它的國家有貿易戰,想要對歐盟的商品加徵30%的關稅,也對於越南和巴西等其它國家加徵關稅,中國一定間接地也會受到影響,所以現在講中國是不是已經挺過美國發起的貿易戰還太早。

DW:在接下來下半年或明年會看到中國經濟放緩嗎?

劉宛鑫:如果去看中國的經濟成長目標,以官方的資料來看,就2006年到2024年的經濟成長來說,除新冠期間官方的經濟成長率永遠都是高於經濟成長目標,似乎一直以來都可以達到目標,所以大家就會覺得說,去年還是有5%,為什麼會大家說經濟情況不好?為什麼人民也感受到經濟發展的情況並不是那麼好?

其一就是中國官方經濟資料的可信賴度在哪裡,這是一個問號。即便說我們不講說政府可能對資料上面有一些操縱的可能性,在經濟政策上,它有很大的空間可以透過推進經濟政策去達到想要有的經濟成長率。所以你會感覺到說經濟成長率資料還是很漂亮的。

至於今年會不會放緩,現在等於是說第一、二季出口支撐了很大一部分的經濟成長,可是你不可能無限制的出口,因為國外對於中國產品的需求不可能無限。上半年中國企業先增加出口避關稅,但這個產品它可能是大量存在倉庫裡面,這些東西要先賣掉之後才有可能從中國再度進口這些商品。假設美國之後真的又提高關稅、外國需求降低,即便中國有產品可以出口,需求低的情況下也不會再出口這麼多出去,所以中國的出口刺激經濟成長這塊動能就會下行。

放緩是非常可能的,在第三或第四季度,只是說第三季度我們會先看到一個放緩。可是如果看中國以前的季度發展,基本上第三季度就是成長率會下來,然後它就會在9月底、10月初的黃金週之前,出台一些政策刺激經濟成長;第四季度再上來,達到全年的經濟成長目標。

現在就要看第三季度會放緩到什麼程度,有沒有可能現在刺激內需的政策有辦法讓放緩不那麼嚴重,小部分的吸收可能沒辦法出口的這些商品,維持經濟成長在一定的程度,但是這個的成效是多少有待觀察。基本上因為上半年的經濟發展比預期好加上中國政府有一定的能力去刺激經濟成長,所以下半年的經濟不至於放緩太多。

DW:中國要擴大內需的困難點是什麼?

劉宛鑫:擴大內需並不只是2012和2013開始講,其實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就開始講,因為當時西方國家開始有經濟放緩的趨勢,市場需求包括對中國商品的需求下降。中國發現以前都是靠出口,現在如果西方國家比較少買我的商品,中國必須要靠自己的市場去吸收這些商品,所以它其實從2008年就講要擴大內需,只是中國也講了很多其它的發展目標,當初擴大內需只是很多目標的其中一個,現在是更強調了。

另外一個差異在於,2008年之後的擴大內需強調的是,透過比方說政府的投資,或者是鼓勵企業的投資,去吸收產能過剩的商品,例如建築材料,或者是透過2012年的一帶一路擴展到其它的可能的新興市場,把這些產能過剩的產品賣過去。當初擴大內需的一部分是增加出口市場的一部分去處理產能過剩問題。這樣子會導致什麼問題?有一些企業雖然說購買了建築材料,比如說房地產業,房地產業的快速擴張與發展導致後來一些包括說債務的問題等,其它像是綠色產業如太陽能板與新能源汽車等,大幅鼓勵投資之後產能過剩了,那只是把產能過剩的問題從上游轉移到了下游,但這些產品最後要出去哪裡,這個問題到現在更加的突出。

一直以來,這些產品有一部分內需,有一部分也是外銷,那這個問題現在就會越來越嚴重,因為西方國家開始擔心,比方說中國補助新能源汽車,影響到市場的公平競爭,它要減少或阻止這些收到政府很多補貼的中國產品出口到這些國家。所以中國現在更加要去強調內需,而且是消費者的需求,而不是企業跟政府透過投資去增加內需。

下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消費者要去買你的這些產品?我們先假設消費者是有購買力去買這些產品,可是他們真的去買嗎?因為你看到新能源汽車的產能是增速是非常快的,消費者不可能每年換一輛車, 即使有那個能力或意願去買也不可能。又比方說太陽能板,房子做太陽能板不會是短時間就去換新的,可是企業的過去幾年擴大的產能一直在這裡,每年可以生產這麼多,即便說中國政府有政策去刺激,讓消費者可以去換新產品,可是消費者不可能每一年去換這些耐久品。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中國消費者比較願意去存錢,為什麼?很大原因是,以前經濟發展情況還滿好的情況下,消費者就很願意存錢了,因為社會保險福利制度不完善,民眾會覺得說,我必須要有那個錢存在那裡,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才有那個錢可以去處理新的問題,包括醫療保險,所以它會把錢存下來,不去消費。但現在擔心更多是未來的前景,擔心之後沒工作,經濟發展情況是更加放緩的,公司賺不了錢,員工雖然保住工作但必須要自動減薪,又或者是其它的賺錢渠道風險提高,包括會擔心如果證券和金融市場發生一些問題,會損失更多的錢,所以要更加的小心,更加的不願意花錢,而是存錢。那怎麼去刺激內需?

最後就是,中國有通貨緊縮的問題,物價指數趨勢是下來的,如果預期通貨緊縮,預期價格會再下來。消費者會去想說,預期價格會下來,為什麼我現在要去買?那我就寧可再等。這個問題很大,因為如果繼續再等,就沒有人去買,就必須要靠政策去刺激。政府說,你現在去買我給你補助,即使說未來價格還會再下降,可是你不會損失那麼大,你現在就去買就可以,但如果消費者還是不買單,廠商沒辦法賣產品,營運上就會有困難,就必須要開除人力,整個經濟情勢就更慘、更往下滑,消費者就更擔心會受到影響,就更不願意消費了。所以其實是一個惡性循環。

要提振內需最大一個重點就是怎麼要提振消費者信心,不能只靠以舊換新政策,這樣不夠。要提振消費者信心、而且也要提振企業的信心。因為雖然說消費者可以買最終產品,企業還是必須要願意去投資,才可以繼續刺激內需,可是這兩部分現在都是不容易做到的。

DW:回頭看過去10年,您覺得「中國製造2025」是一個成功的產業政策嗎?

劉宛鑫:中國製造2025的目標很多,所以要分開來看。可是我先講一個並不是它表列的目標,中國製造2025及其相關政策表明產業想要達到先進製造到哪個程度,這提高了西方國家對於中國企業與產品的警覺性,對於中國的野心、發展的方向和願景有一定程度的警覺。

在中國製造之前,甚至之後一、兩年,歐洲很多人都還是覺得中國是一個生產低科技、高人工密集產品的國家,很多人沒有去想到,中國其實生產越來越多技術越來越密集的產品,即便說它並不是處理所有的技術,可是並不是像以前只是生產衣服、玩具,它現在可以做越來越多科技密集的商品如成熟製程晶片與其他電子產品等,在歐美很多人忽略了中國其實在製造業是在往高科技發展且逐步推進的。但是中國製造2025年就很明確跟你講,我要發展到這個點,所以西方國家就開始擔心,去警覺到說我們應該也要做點什麼事情,去正視中國的崛起,作為一個可能對於產業競爭上的威脅。

在此之後,西方國家包括美國跟歐盟開始努力更加積極地思考產業政策要怎麼做。不然以前,尤其在德國,沒有所謂的產業政策,最多就是去補助研究與開發,它給企業很多空間去決定要怎麼發展,可是中國製造2025讓它們仔細去想要怎麼樣建構產業,怎麼去應對其它國家。

DW:雖然中國十年前就說了,但現在看來,中國在很多領域已經是領先了,歐洲就是落後。

劉宛鑫:歐洲就是一直在討論,這就是問題,在德國和歐盟會討論很久才會達到一個共識,會有一個政策出來,可是要達到共識做決定要花很久的時間。老實講,即便歐洲很早開始正視這個中國帶來對歐洲產業的可能挑戰,大家還是看到企業是賺錢的,外企在中國很長時間是賺錢的,沒有很大程度會去擔心中國對我的安全有任何的威脅,而是覺得說這就是全球貿易和交流,大家都有賺錢,這是一個對大家都好的事情。現在要進一步去看中國對於經濟安全,對於整個安全大方向和技術的自主性會不會造成什麼的威脅,也就拖到現在才更加的進一步的去思考討論政策應對方向。過去十年雖然說開始去思考,可是沒有真的做什麼事情。

DW:所以北京成功了?

劉宛鑫:以「中國製造2025」本身的目的來看,第一個重點是降低對進口的依賴、對外企的依賴, 這個是成功的。雖然還是有一些產業還是必須要依賴進口、依賴外企,但比例是下降的。尤其是在新冠之後,進口是下來的,當然進口下來不等於是減少對外企的依賴,因為有一大部分是要求外企進中國、本土化。但是外企本土化的同時,有很多的中國企業是起來的。有些德國的企業因為新冠期間沒辦法派工程師去處理機器的問題,給中國的企業、中國的機器搶進市場發展的可能性,所以第二個目標,降低對外企的依賴,也有達到一定的成功。第三個目標是要提高競爭力,這個是有一部分程度達到的,即便當中也是有很多資源配置低效率與市場失調與扭曲的問題。

DW:現在中國產能過剩的問題已經外溢到歐洲來,有關國家如何應對?

劉宛鑫:歐洲不能一概而論的原因是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產業受到的衝擊會不一樣。產能外溢的問題,比方講新能源汽車,最大的問題就是它獲得的補助,造成對市場公平競爭的威脅,這是一個貿易的議題,貿易的議題就是歐盟的議題,不是各個國家本身的議題了,而是以歐盟的角度去處理。如果是因為補助導致產能過剩,導致影響到公平競爭,歐盟有工具去應對。所以去年有一個對於新能源汽車的調查,結果就是要求要提高所謂的反補貼關稅(

countervailing duty),這並不是報復性關稅,而是應對因為中國政府補助給帶給中國產品的價格競爭優勢,很多人直接把它翻成「報復性關稅」是錯誤的,歐洲就是透過這個關稅去降低補助對於產業的衝擊。雖然加徵了這個關稅,但是歐中雙邊還在溝通,看能否達成其他共識如提高中國汽車在歐洲的售價亦或是中企在歐投資,來替代加徵這反補貼關稅。

但中歐新能源汽車貿易最終的問題在中國對其的補貼,如果只是去透過關稅或是提高售價去彌補價差,無法解決補貼造成的問題,這其實沒有意義。因為補貼還在的話,加上中國的企業發展到現在,競爭優勢是在的,是有降低成本的空間的,只要持續的發展,它可以繼續降低它本身的產品的價格,即便加徵關稅,價格還是低。對於中長期來看,沒有真的處理到補貼的問題。所以我們的建議是,歐盟要利用關稅這個工具去跟中國政府談,最終的問題是補貼。中國的企業已經發展到這個程度,就不需要再補貼它了,它其實是可以跟其它國家競爭的,這是可以要求中國去做的。

中國這些企業因為產能過剩可能導致歐洲企業遇到的一些威脅,很多人就講說,那我們是不是要保護我們歐洲的市場,是不是應該要開始在政策上面支援歐洲的企業,讓它們更有競爭力等等。甚至有些人開始講我們是不是也要補貼,可是這個方法其實不是最有效,也不是說對於資源利用有效率的一個方法,因為政府補貼就是會影響到市場公平與競爭。

歐洲不能只是拷貝中國的產業政策,而是要持續研發創新以提高企業本身技術和產品的品質的競爭力。如果只是補貼性的競爭,最後就是誰有錢誰贏,中國是有能力繼續再提高補貼,這樣子補貼性競爭,最終大家都是輸家。

很多人就說,是不是有一些其它的貿易防禦工具,把歐洲市場留給歐洲企業,但這也不是一個好方法。這樣保護歐洲市場沒有意義,因為這個市場即便大還是有侷限性,歐洲的企業的產品最終還是必須要賣到國外去,如果保護的只有這個市場,怎麼去跟國外還是跟中國企業競爭,中國的補貼問題還在的話,歐洲沒有辦法去競爭,反而還會加劇歐洲企業在國外跟中國的競爭,因為當中國企業的產品沒辦法賣到歐洲的話,就要賣到更多其它的國家,可能更加壓低它的產品價格,歐洲不可能這樣跟它競爭。

DW:北京有什麼理由停止補貼?

劉宛鑫:中國的補貼並不是只有正面效果,也導致了很多的問題。雖然真的有一小部分的企業獲益,但是誰說政府最能知道未來發展的方向,這個資源投注在別的方向搞不好可以獲得更大的成功,因此中國資源投注是否有效率是受到很大的質疑的。 比方說新能源汽車,根據我們去年的報告,因為補貼政策中國現在有很多的新能源汽車公司,但最終不可能所有企業都可以活下來,最終會變成內部有一個很大的競爭,大的企業有更多資源的企業會留下來,小的就沒有,投注在這些企業的整個資源,生產過剩的這些新能源汽車,這些資源是一個很可惜的事情,這些成本是在的。

西方國家現在看到只是中國的成功,沒有看到失敗的點,比方說它補貼其它的一些產業,像是半導體業,沒有達到目的,所以並不是說所有的補貼都是成功的。還有因為它的資源是集中在補貼某些產業,沒有用在比方說改善社保,提高醫療保險,或是教育方面這些的可能性,只投注在產業政策,這樣的資源配置對社會整體來看是有問題的。另外,沒有投注在社保,大家就更加的想要存錢,消費者不願意買東西 ,所以最終的結果是資源的投注是沒有效率的,導致的是部分產業產能過剩,消費者又不願意買的情況下,還是必須要出口,但因為補貼導致公平競爭受到衝擊,增加跟其它國家的緊張關係,所以西方的一些國家就開始反制,最後中國產能過剩問題還在那裡。

最終中國會面臨到,怎麼樣去處理內部經濟結構失衡的問題。也因此為什麼歐盟主席說中國必須要處理自己內部經濟的問題,不能夠把內部經濟問題外溢到其它國家,讓其它國家去幫它解決。以前解決產能過剩方法很簡單,可以把商品賣出去,別人去買,就不需要去解決內部的問題,可是現在其它國家不願意去做這件事情了,中國就會被迫去正視自己的問題。

DW:台灣在這中間扮演什麼角色?

劉宛鑫:西方國家對於中國的疑慮加深,對於它們自己本身的經濟安全顧慮加深,就算完全不考慮台灣,比方說美國的政策,某些產品不能出口到中國,或者是歐盟針對新能源汽車的調查、加徵關稅,現在也有對於中國的風力設備廠投資歐洲的一些調查,還有其它的貿易防禦機制工具使用,這些都會讓中歐或中美的緊張關係升溫,反而維持跟台灣之間的貿易關係,政策跟經濟的成本沒有像以前那麼高。 歐洲過去也曾有討論是否也該減少對台灣經濟依賴以降低兩岸衝突倒置的風險。但世界上的AI晶片畢竟90%來自台灣,台灣本身有它自己的優勢,不那麼容易的成為大家多元分散政策下放棄的市場。

以前如果只是為了維護跟台灣的經濟關係,不讓台灣對中國的依賴加深而去支援台灣,而有一些防禦的政策的話,可能會遭受到中國的反擊政策,但現在反正在做了,這個成本是降低的。那個差別是,歐洲現在本身就是為自己的利益而考量,不是為台灣的利益考量,所以它對於台灣來講是一個有益的發展方向,等於是間接從中獲利。大家會發現,基本上還是需要台灣,又加上現在輝達要在台北投資AI晶片、超級電腦和機器人。現在的方向就是,歐洲不會刻意去提支援台灣,因為提這點對歐盟沒有意義、對台灣沒有意義,默默地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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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鄒宗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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